第96章 (十一)桃李醉紅妝

銅鏡裏映出個俏麗的面龐。左三娘描了鴛翠眉,在頰上淺淺點了胭脂。花鈿貼罷,金簪妥帖,她這才站起身來,喜孜孜地轉了一圈。紅袖衫映在鏡裏,像火般濃烈。

她早想如此打扮一回,鳳冠霞帔,端坐在八擡大轎裏,滿心甜蜜地候著如意郎君。她還想著待撒完谷豆後,掀開蓋頭的人是金五,屠蘇千歲酒,新人羅列時[1],其後便是洞房花燭夜,共食床頭果。

左三娘愈想愈害臊,臉像燒起來般滾燙,竟不覺有個黑影在身後閃出。

顏九變推了門走進來,眼神陰冷。他掃了一眼她的裝束,道:“三小姐,你的毒針備好了麽?”

這頂著奪衣鬼面的刺客擡手將台邊的紅粉盒,白礬罐兒推開,不客氣地把身子往台邊一靠,“到了那日,我先與水部的人伏在外頭,床頭放著白瓷杯。你看準時機,若是近處襲他不成,便以摔杯為號,我等立時魚躍而上,取那天山門玉甲辰的性命。”

他又恨恨地道:“這事兒還是要使些陰法子為好。天山門與世相隔,那玉甲辰刀法雖好,卻禁不得女子逗弄,定會對三小姐放下戒心。”

見三娘依然一副癡亂神色,顏九變蹙眉道,“三小姐,你聽得我的話了麽?待入了房,你去除他衣物,把刀取走,我們方好下手……”

三娘正想入非非,冷不丁被打斷,又見他將自己妝奩弄得烏七八糟,氣得罵道:“好你個水九,我說過要幫你,你倒給我添亂來啦!”

她撅著嘴道,“殺個人有什麽難的?五哥哥眼都不眨便能做到的事,我閉著眼也能做來!”

顏九變沉聲道:“那人是天山門的三珠弟子,玉北玄鐘愛的玉甲辰……”

“管他是誰呢,再如何厲害,還不是日日在醉春園裏當別人小廝,替旁人洗巾子?”三娘擺手,往盒裏再抹了些粉,撲在臉蛋上。顏九變拿她沒法子,只得哼了一聲,退出房去。

待那人走了,左三娘反而迷茫猶疑起來。

清冷的月光像水般在紙窗那頭瀉過來,淌在艷紅的對襟衫上,把喜慶的紅抹掉了一層。她跑到樓上拉開竹簾,遠處傳來鑼鼓喧聲,挨著宅子的戲樓裏在演驢皮影,她怔怔地望了半晌,抱著身子的兩臂忽而環緊了。她蹲下|身來,眼前卻是戲樓裏搖曳的燭火光,晃得目眩。

她想起有一夜自己弄混了給紅倌的胭脂,遭了鴇兒的罵。她自小便不是個受得委屈的人,當下眼裏便滾出淚珠來,蹲在竹園裏哭。玉求瑕望見了,便扯著她翻出籬來跑到北院門的戲樓看燈影戲,他身上只有塊銅板,便蹲著身子叫三娘踩在他肩頭,在在竹葉間偷看羊皮影人兒舞槍弄劍。

那晚演的是狄青平南,三娘看得癡神,最終卻只看了一半,因為玉求瑕在下邊蹲得腿麻,最後累得打抖,險些把她給摔著了。後來為了賠罪,他去賒了個熱饃來,裏面夾著花椒涼肉,她一邊咬一邊輕輕打他,他也笑呵呵地沒還手。

三娘覺得玉求瑕是個窩囊賴皮的混子,身上沒半點宗門氣質。別的江湖人不是面露兇相,身負兵鐵,就差往腦殼子上貼張字條兒寫明師門名姓,可玉求瑕平日裏除了混些吃喝外,倒很老實本分,既不張揚,也不恃武而驕。見幫虎欺侮老弱,他會暗地裏絆那些惡棍一把,又快手快腳地把傷民扶到病坊裏,末了不留名姓,拂衣而去。

此時她望著手裏的荷包,裏面躺著幾枚淬毒的銀針,心裏忽而擰得緊巴巴的。她得去殺人了,還是殺掉那愣頭愣腦的傻小子。一想到這事兒,鞋頭裏就像灌了鉛般重,挪不開步來。

從銅壺孔裏鉆出的水滴滴答答地響,每一聲都似是落在心頭,擾得三娘心緒紊亂。她將對襟衫子換下,又穿回平日的素白襖子,望著手裏艷紅的喜服發呆。衫上忽地出現了幾枚圓圓的水跡,她才發現是自己落的淚,不知是出於怕還是憂。

她默默地想:自己和玉求瑕在園裏混了有些時日,平日裏一起在豐元耍鬧,玉求瑕總想著法子護著她不受欺侮,兩人早似金蘭之交,如今教她如何下得了手?

“我…要殺人了。”三娘望著天邊的月亮。銀盤被天狗咬豁了口,殘缺的地方像只漆黑森冷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自己。她喃喃道,“…要殺他。”

風劃過窗欞,嗚嗚咽咽地響。鑼鼓聲停了,四下裏靜得嚇人,院裏被月光照得白而淒慘。女孩坐了好一會兒,才捧著絹衫站起來。

她從廊子裏出來,月光皎皎,北客房前的一樹梅花望過去像落了雪般。在梅枝的陰影裏有個人,提著琉璃燈的銅線,在默無聲息地看著花兒。

三娘怔怔地走過去,金五聽到腳步聲,面無表情地回頭,目光卻在她手上的對襟衫上流連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