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三十三)年少意疏狂(第2/3頁)

這皆是吞日幫子弟常在酒肆裏嚷的手令,羅刹鬼懵了頭,倒也乖乖伸手與他一齊記打令的口訣。趙嶺籲了口氣,吃了豹子膽似的一手去拍金五的肩,另一手拈起瓷杯,壓著發顫的嗓門道,“請。”

金五生澀地伸手,撈過地上的另一只酒杯,也像模像樣道:“請。”

他們涼水作酒,伸指劃拳,倒像酒友般和氣地互幹起來。說來也怪,那清水入了肚竟似酒般醇辣,化去閡隔,他們闊論長談,天南地北地說些江湖軼聞,窮谷趣事,一時間竟暢快淋漓。

趙張二人忽而發覺這黑衣羅刹不但深諳武林軼事,還博聞強識,通覽群書,驚詫之意倒壓過了對羅刹鬼的畏怯。兩人心中驚奇,認定這少年該算個小公子,竟混入了候天樓作了個天下聞名的殺人鬼,可畢竟不敢多嘴,只得把這疑問在肚裏吞著。

閑談間忽而聽得背後傳來驚呼聲,眾人不及反應,竟是那胡姬撲了過來,如瀑般的金發在風裏飛揚,她一把牽住了金五的手,眼裏熾熱的光似是能將銅面灼穿。

她口裏喚著古怪的西胡話,兩手死死地扣住羅刹鬼的手指。趙嶺先是大驚,臉上隨即現出勃然怒色,罵道:“這瘋婆子,哈茨路狗,怎地來擾人樂子?”說著便要伸拳去打她。

金五卻擡手制止了他們,“慢著。”

他對上了那胡姬的眼眸,在那碧波漣漣的眸光裏瞧出了哀愁與心焦。他喃喃道,“你認得我?”

胡姬只是抓著他的手腕,十指鐵鉗似地扣入肉裏。其余兩人聽不懂她的西胡話,可金五不知怎地卻聽明白了。只聽她企盼又悲哀地道:“會蘭…烏也?”

見金五默然無言,她又試探道:“羅刹…會蘭烏也?”

霎時間,似有萬鈞雷霆在心口炸開。

金五瞪大了眼,他記得這名字,每個字都仿若浸血的黃沙,在腦海裏簌簌流動,那幾個字在胡姬的舌尖輕輕跳動,既鋒銳又溫柔,像凜冽寒刃,又似暢暖惠風。

那是他娘親的名字。

那一刹那,金五忽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他惡狠狠地望著胡姬,反手抓住了她的腕節。

“你從哪兒聽來的這個名字?”心裏繃著的弦似乎倏然斷裂了,他又高聲喝道,“從哪兒?說!”

他忽而覺得似有一道深壑將他割成兩半,自己不再是自己。蒙在往事上的堅冰逐漸消融,過往如朔風席卷而來的雪片般紛飛湧現。

會蘭烏也,他的娘親,蒙兀兒會蘭巴圖的女兒,她曾經宛若殺神,令北營軍聞風喪膽,是黑水邊的羅刹女,彎刀上帶著拭不凈的血,骨子裏是狼一般的桀傲。可在金烏的眼裏她不過是個愛笑的女人,操著口磕絆的官話,會把咬過的楊梅果兒偷偷丟給他吃。

胡姬的眼裏湧出晶瑩淚水,如斷線的串珠般落在前襟上。“她是我們的九公主,騎隊裏的牌子頭,後來她逃開了汗國,自萬人之上淪落為遭人恥賤的叛徒。”

“你的身子裏流著和我們一樣的血,但眼睛不一樣,”金發女人的目光越過銅面熱切而哀傷地投向他,“只有她才會有這樣的眼睛,像永遠在獵食的鷹隼。”

“會蘭烏也死了。我不是她。”金五呆了半晌,木然而冷酷地搖頭,心裏卻已掀起駭浪。

他娘親曾是遊蕩在荒漠裏的最可怖的鬼魂,連孩童都為其膽寒嚎啕。漢人容不得她,恨不得將其飲血吸髓,可後來就連故鄉也將她斥為倒戈叛賊。

胡姬卻殷切地捧著他的手,她的十指滾燙,似是有熾烈的火焰在她身體裏燃燒。她情難自抑,磕絆道:“你不是她,你是她的子嗣。我有話要與你說,關於汗國的事,關於她的事,還有…你的事。”

此二人說的都是西胡話,在趙張兩人聽來嘰裏咕嚕,如誦天書。張權湊到趙嶺耳邊,壓低嗓門道,“這黑衣羅刹…是胡人?”趙嶺不知如何作答,一把將他腦袋拍回,發愣地聽著他們敘話。

說來奇怪,但他們似乎是同一類人,血緣隔著千裏將他們系結,風刀霜劍也斬不斷族血的羈束。

胡姬低垂眼眸,悲戚地道:“你也是…哈茨路人。雖說僅有一半的血,卻依然逃不過這受詛之命。”

她將手伸出,挽起衣袖,露出一段潔白的胳臂。其上竟密密麻麻地布著針眼,臂彎處烏青一片。金五看了眼皮一跳,卻沒說話。

“這是漢人留下的。他們會把我們鎖起,用施針術把毒引進我們身體裏。哈茨路人毒與藥皆難見效,若是他們世家中有人不甚中了毒,便會將我們當作引毒的藥罐,將毒從他們身子裏引出。”

“還有很多像你一樣的孩子,被掠進各個世家,我們在他們眼中不過是賤種、是玩物。可你為何還要與漢人往來?漢人都是肮臟的、卑鄙的、無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