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三十六)毅魄獨飄飖

騾脛上的銅鈴清脆地叮當作響,雙輪車搖搖曳曳,如波起伏。黑衣刺客縮在漆木板上,眼上蒙著條黑布帶。

金五這回傷得不重不輕,玉求瑕那一刀沒刺準,金五也沒讓他刺準,而是在刀刃入體的一刹巧妙地避開了臟腑,雖說在回豐元的路上血淌了一路,最後居然也撿了命回來。

可最要命的是自從峣柳被拖回來後,還沒等他得喘口氣,滿臉疤痕的金一就帶著一身煞氣而至,帶來了左不正的口信,要他立時動身前往下一處動刀弄槍。候天樓主從不會等他傷愈,於是他也從無歇息的間隙。

車身顛簸震蕩,草席在風裏擺曳,金五不知這騾車要將他帶往何處。坐在前頭車板子上的是土部的人,不言不語,無聲無息,只在每日卯時與申時給他遞水食。

他們在路上行了幾月,興許更久,金五被蒙著眼,只能聽著車輿外的響動辨位,開始還有些暖熱的人聲,後來漸漸停息。在漫長的旅程中他們出了豐元的地界,金五身上的傷口止了痛,結了痂,長出了淺白的新皮,可木輪依然在單調地軲轆轉動。

羅刹鬼索性開始打盹,過著豬崽子般吃吃睡睡的日子。也不知過了多少日,草簾忽地掀開,有人在外叫喚道:“到了,到了!”

金五扯下眼上的布條,一把抓過身旁的倭刀,跳下車來。

風裏是濃郁的青梅香,竹編夾泥的墻頭探出幾支淺黃酸梅,墻後是破落的菱花瓦,四下無人,只有幾聲遙遙犬吠飄來。

趕車的土四十二是個披著蓑衣的老頭兒,堆惕鬼面破了一半,露出半個溝壑縱橫的下巴。金五問他:“這是哪兒?”

土四十二道:“左樓主要你來的地方。”

老刺客打開煙包子,用火鐮點了火,邊抽著煙袋邊往一旁努嘴道。“你要殺的人在那裏面。”

金五回頭,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間破落宅子。漆紅的門扇松脫,挨著墻斜倚著,雜草躥得能沒過兩膝,掛在鋪首上的木瓢悠悠晃蕩,露出其上斑駁繪著的吞口獸,不像個人煙之地。待他再回首來看時,土四十二與雙輪車已倏然不見,只余下幾絲繚繞嗆人的青煙。

羅刹鬼茫然地站了一會兒,他不知道左不正為何要他來此處。那女人向來反復無常,時而要他去取江湖榜前十的人頭,時而把他丟在荒郊野嶺之處,殺個籍籍無名之徒。

他把刀往腰間一別,躥到陰影裏,輕巧沿著墻頭地翻上青瓦。這裏看起來曾是個殷實家戶,雖說一片荊榛野蔓,卻能辨得出中堂門屋的黑油門,瓦貔貅,不是皇親國戚,也該是個顯赫人家。

四下裏並無人蹤,土四十二說他要殺的人在這裏,可金五端著刀走了一圈,始終沒找到那人。庭院蔭深,叢草蕭條,他不知不覺間他走到了家祠前,牌匾被摘了,也看不出這家究竟姓甚。一塊大匾掛在幽深的木梁間:“碧血赤心”。

金五見了這字,不自覺往祠堂裏走了一步,那牌匾後還接著一匾:“奉公為國”。

像有只無形的手在他脊梁上推了一把,步子再也停不下來了。祠堂中擺著張短腿供桌,銅香爐裏插著幾支梅枝,翻灑的香灰間倒著幾個往生牌位。金五伸手去翻,可還沒翻過來,忽而聽得頭頂傳來一聲暴喝:

“——不準動!”

這吼聲如驚雷乍起,震得耳膜發疼,金五打了個激靈,先將手裏的刀抽出幾寸,再猛地擡首望去。

只見淩空撲下一只黑影!那人先前貓在梁上,躲在瓜柱陰影裏,連身為刺客的金五都未曾發覺,現在一邊胡言亂語、哇哇大叫,一邊搖手晃腳地飛撲過來。那人一拳撞出,打得刀鞘顫顫發抖,金五正發著懵,卻忽地被那人再加一拳,結實地打在胳臂上,頓時劇痛難當—— 一下就竟把他的胳膊給打折了!

金五雙目驟縮,冷汗頓出。他遇到的這人實在太強,而且強到一個他難以想象的境界!他根本沒有出刀的機會,光是對上這人,兩膝便開始瑟索打戰,抖個不停。

過往他與江湖榜高手較量,皆沒此刻這般窘迫過,倏時間他被震懾得動彈不得,這一分神竟又叫那人捉住了他脖頸,五指鐵鉗般掐入肉裏。

那只手粗糙幹瘦,猶如枯枝。羅刹鬼在窒息中掙紮,另一把手指好不容易夠著了刀柄,卻又被那人一把扭住,把腕骨擰脫了臼。那人把他強按在地上,踩著膝蓋,哈哈大笑。

這一番動作行雲流水,出手皆在疾電乍閃之間,險先沒把金五當場大卸八塊。金五本還想掙紮,用牙咬那人虎口,卻被那人一記重拳砸在肚腹,霎時間神志渙散,昏了過去。

——

府邸裏野草萋萋,漫過石磚階,攀上朱墻漆門,像海潮般在風裏淒然搖曳。

斷墻後蹲著個佝僂的背影,那是個衣衫襤褸的老乞兒,正抓著只斷柄的月牙鏟在地裏胡亂挖刨,東坑西窪,不亦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