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三十九)毅魄獨飄飖(第2/3頁)

羅刹恍然神傷,頃刻間明白了金震所言為何。太公覺得他不是金烏,因為他頭腦空空,宛若一張凈紙;卻又劣跡斑斑,是最長惡靡悛的魔頭。他低著頭,此時卻聽得金震大張著口不住喘咳,其人兩眼亂撇,栗栗發顫,開始時只是啐幾口痰,後來居然是殷紅的血!

常年的憂思心瘁,再加上一時動怒,將金震那風燭殘年之軀又往陰曹裏推了幾分。先前他雖一副虎虎生威的模樣,還能將惡名遠揚的黑衣羅刹暴揍一頓,但畢竟潦倒落魄了數年,再強健的骨架子都已被風霜磨去。

見他咯血,金五反倒慌了神,邁前了一步想去扶他:“太公!”

老頭兒擡起滿是血跡的下巴,先抽了金五一巴掌。“龜孫子,我都沒慌,你慌個屁!”

“我知道你為啥回來,候天樓那姓左的魔頭想要你來殺我罷。”金震跨了檻木,走進祠堂來,將草席鋪在幹草堆上,自言自語道,“哼,乖孫兒殺好爺爺,這算盤她打得倒美,但總歸不可能。”

“為何?”金五覺得自己的聲音發顫。

金震哈哈大笑:“因為在那之前我早就歸西啦!用不著她動手,我自己漆好了壽枋、打好了穴,鳳凰毛、豆油燈也一樣不缺!”他愈笑愈高聲,竟停不下來,眼裏時而清明警醒,時而籠著雲翳。

金五終於發覺他真犯了瘋病,上前去攙他,要他在草席上睡下。金震卻手舞足蹈,張牙舞爪,拳頭砸在羅刹鬼鼻梁上。金五被他打得鼻青臉腫,流了半張臉的鼻血,總算把這瘋老頭安頓好,轉身去翻陶罐草藥。他依著記憶默了副藥方子,出門去抓藥。環城街上有幾間藥鋪子,與七年前一樣。

待將藥煎好,金五將藥碗放在草席邊,一個人走到庭院裏。他拖著沉重的步伐上了望樓,夜色如深沉不化的濃墨,他卻辨得清其間阡陌街巷。草木蔥蘢,海棠花開,河間水聲潺潺,每一處景致都深深鐫在心底。

“…回來了?”金五茫然地拍了拍臉,有些痛,但他怕做夢時也是會痛的。後來他終於相信了,眼眶有些發酸,喃喃道。“我回來了。”

他沿著回廊走,踏上蒙塵的丹墀。門樁上有刀刻的痕跡,往時他個子躥高了,會往狻猊樁子上偷偷刻一筆,然後被他阿爺和娘親輪番打罵。花台裏的海棠,楨楠上的秋千,他一邊走,往事就如湧潮般在腦海中浮現,一點點將他溺過。

有人一邊咳嗽,一邊在家祠裏叫他:“金烏!”

時隔七年,他終於又聽到了自己的名姓。金五愣了稍許,回身往祠堂奔去。

金震籲籲喘氣,翻身從麥草堆裏坐起,汗濕的麻衫前落著斑駁血跡。

“蠢孫子,聽著,我快死啦。”

似是有一道驚雷自頭頂炸開,金五臉色慘白,微微搖了搖頭。

老頭嗤笑。“你慌什麽?天下竟還有事能讓你驚惶?這條老命有一半早握在馬面牛頭手裏,你回不回來,我都總歸要去吃忘川酒的。”

金震掀了自己的衫子,將胸口疤痕露給他看,硬實的肌肉間布著可怖傷疤,仿佛曾被利刃千刀萬剮。“七年前元日,我去影堂燃香,候天樓尋了百來個逸夫在外頭埋伏,又在巷裏伏了烏壓壓的刺客。哼,說來可笑,那時我手裏只有一把香,竟也唬得候天樓金部傾巢而出。”

“我繳了把劍,總算殺回府門前,身上挨了他們百十來下,有火炮的彈子兒,有馬頭刀,血淌了一路,可當回到金府時候已經晚啦。”

“晚啦,”老頭直勾勾地盯著幽深的梁架,執拗地念叨,“一切都晚啦。”

金五不知該如何開口。他像犯了錯的孩童般跪坐在他太公身旁。

沉默如厴子般將他們罩蓋,金震緊緊地抿著口,沒再說下去。因為沒人願意回想起淒慘至極的光景,也沒人愛將慘痛之事細細敘述給旁人聽。

老頭伸出幹枯的手,往石壁上拍了拍,道:“過來。”

依著他的話,金五跪著挪過去了。他阿爺在黯淡的月影裏看著他,喉頭滾動,欲言又止,眼裏不知是痛惜,抑或是遺憾。

“有很多事你都不記得了,但還有些事不能忘。就算忘了,也給我想起來,記下來,刻下來。”老頭兒望著門外的月光,一邊喘咳,一邊慢慢地說。“去過廣元麽?那裏是英烈瘞葬之所,每塊石碑上都留著名姓,不止是他們自己的,還有血姻友朋的,有他們所愛所念,所恨所怨,還有他們曾血刃之人。我要你想起來,然後把名字寫下來——”

老人扶著石墻緩慢地起身,佝僂著背從雜物堆裏揀出一支火條,扔給金五。

金五手足無措,茫然地撿起火條。他不明白太公所說的話,也不知究竟要想起什麽名字。

昏黯月色間,金震的眼卻炯炯發亮,像熱烈灼燙的暮霞。他看著金五,淩厲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