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五十四)風雪共恓惶

金烏這一覺睡得挺長,迷糊睜眼時已是日上三竿。六年來他未曾沾過枕席,此時只覺得渾不自在。

有人把他從床上拉起來,用皂團就著熱水擦了把臉,他迷迷瞪瞪地接過他手裏用巾子包的牙箸,漱洗罷了,又被拖到銅鏡前坐下。

玉求瑕在妝奩裏取了支骨梳,在金烏發間輕輕梳動,恍然間夢回到仍在金府的那段時日,那時他曾幹些下活,晨起時偶會服侍他家少爺。

金烏的發絲也與其人一般犟得很,因蒙兀兒血的緣故,生得淩亂上翹,如何也梳不平,梳齒常遭卡夾著難以動彈。只消木篦一撥弄,那毛躁腦袋便渾噩地隨著一齊搖晃。

興許是從未睡過一趟好覺,金烏此時依然如墜夢中,順著交椅水似的往下滑。玉求瑕先前揪著他衣襟,著實把不住,後來只得把他兩手繞過曲木,纏在椅上。

“王小元。”他正用梳篦理著發絲,忽聽金烏喚道。先前這人仍是懨懨欲睡的,可玉求瑕此刻模糊地瞥見銅鏡裏映出一對冷冽澄碧的眼。

心沒來由地咯噔一下,此時只聽金烏淡淡地問。

“…你還看得見麽?”

這問話突如其來,玉求瑕的動作頓了片刻,接著徐緩地繼續。他一邊編著發辮,一邊問,“看見什麽?”

他心中一瞬間有些發慌,生怕昨夜一相一味之毒發作時已被察覺。

金烏沒發話,但鏡中的兩眸似是黯淡了幾分。

暮色染林,群山猶如淡紫的墨,在黯淡天穹下鋪開。竹廊邊聚著幾只黃耳犬,埋頭在地上舐著涼飯,夥夫卸了擔子,在酒旗下端著盛水的瓷碗歇腳。

玉求瑕去買了些供食,正要回到棧房時,正瞧見一個黑色的身影坐在廊上。

金烏側邊的余光瞟見了他,招手道:“過來。”

廊上擺著副博盤與兩只竹簍,金烏將盛著白石子兒的竹簍遞給他,示意他坐下。

晚霞自竹影間漏下,像落了一路的碎金子,一直落到他倆身上。玉求瑕看著那只蒼白的手染上火燒似的紅,探進竹簍裏抓了一把黑溜溜的棋子。

玉求瑕忽而有些緊張,他記得金烏是落棋的好手,往日曾在國手墓中得以脫身。他們閑遊數日,他家少爺有時會揀些棋書來翻,倒也不算得是興趣,不過是以往翻慣了,順手而為而已。

蔔筮之人常以易數為本,以龜賁梅甲、蓍草作算卦,可過老先生曾辟蹊徑,以棋為賭算,自棋數中判往昔,辨來日。

金烏忽而道,神色冷寂,兩眼在檐影中如黑魆井洞。

“來下一盤棋,王小元。”

“為何?”

“我想賭一件事。”金烏只是道,垂了頭撥弄棋子。

玉求瑕忽而有些惴惴不安,“贏了如何,輸了又會如何?”

他聽聞以棋數作蔔,每一步皆含有今昔之意,不可輕動,有時蔔的是勝負之事,有時卻在算天命倫常。

“不會如何。”金烏說。“落子罷。”

那張臉籠在如墨陰影中,看著格外森冷沉郁,猶如幹涸枯井。風鐸在凝滯的悶熱中叮當作響,晚鐘訇然,更添幾分空廖。

翌日,玉求瑕向金烏討了些銀子,去市中轉悠。他在廊坊邊靜靜地聽了一會兒“西湖景”的拉洋片,去攤鋪上買了盞小蓮燈,又買了支細管筆與小盒新磨墨汁,晃到蘇公堤邊。

江水粼粼,細柳拂飛,正是夕陽時分,玉求瑕坐在草上,仔細地眯著眼在蓮燈上寫字。

他此時已經看不大清了,一相一味之毒不僅侵入肺腑,還教他兩眼日漸昏花。他忽而想起瞽目的玉斜,忽而有些遺憾,若是這雙眼再也瞧不清物事,他就得放手玉白刀,做個再也揮不得刀的瞎子。

離遭毒針刺中已過數月,毒發作得愈發頻繁。這些時日,玉求瑕常備著幾塊帕子,趁金烏未發覺時偷偷擦去嘴角血沫,在夜闌人靜時溜進竹林中躬身忍痛。但他知曉這毒是致命之毒,總要迎來神滅骨摧的一日。

還有多少日?他默默地記著日子,只覺身子正逐漸衰敗,猶如落泥孤花,凋零後漸趨熟爛。

蓮燈常是施孤節時隨制法船一齊放的,確如他少爺說的那般是給死人的玩意兒。但若是將死之人,為自己點燈也無妨。他恍惚想起往昔的光景,由於第三刀的緣故,他已忘去大半,卻隱約記得許久以前的地官節時也在河裏放過蓮燈。

那時他還是縮著鼻涕的小孩兒,金烏也是個小不丁兒。參將的吳伯遭羌人剜了心,寧遠侯雖口上不言,墨黑的雙眸裏卻寫滿了悲慟,要他倆點了燈到河邊放。

“我以後要當大將軍!”小金烏在燈上寫字兒,一邊寫一邊抹著眼淚嚷,淚水打在紙蓮葉上,將字跡暈開,於是他只得挑了另一面寫。

“為啥?”

王小元問。他不會寫字,正眼巴巴地望著金烏。他想,要是他認字兒,一定會在上面寫“大魚大肉,吃飽喝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