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五十五)風雪共恓惶

暮靄沉沉,魚鱗似的薄雲鋪在天際。濃墨般的夜幕驟降,卻蓋不住豐元城通明燈火,著繡花衣的女客在珠簾後鶯歌燕舞,歡聲連連。

“那盤棋,勝負如何?”

金烏望著在殘陽下蜿蜒的細河,像鎏金帶子般將城墻盤起。燈船遊弋,在河面上泛起點點星光。聽身旁人問話,他抱著手,緩緩道。

“不分勝負。”

“像公子這般見識過國手之局的人,仍與他不分勝負,著實費解。”萬書生晃著筆杆子道。

舞姬俯在萬事通耳邊輕言細語,萬書生往竹石紋闌幹下一望,肥袖布衣的班頭正眼巴巴地望著他,敲著手裏紙卷催促他早些動筆。

那黑白二人斷崖之戰的話文常贏個滿堂彩,萬事通此時已成了班子間的紅人,誰都盼著他的筆杆子再搖幾下,寫幾篇多值二兩銀子的本兒來。

舞姬奉上了離支酒,萬書生再躬身恭敬地轉敬金烏,說來玉白刀客與這位小少爺算得他恩公。可金烏卻不動聲色地將瓷盞推開,倚在闌幹上遠眺。

但聽他冷哼一聲,只道,“論棋力,我已算得坐照。你可知那蠢材如何戰得個平局?”

萬事通搖頭。

金烏道:“他故意拖著時日,偷了《棋經》、《萬匯仙機》這些書卷來讀。兩眼難以視物,便尋了個小叫化,給半吊錢要人念,居然也記得滾瓜爛熟。”

“待到了對弈那日,他又行棋一步,反悔三步,竟也得巧擺出散好病愚幾型。”

說到此處,金烏氣得一拳打在木欄上。他用了幾分狠勁,漆木嗡然震動,搖搖欲墜。“我那一日不吃不喝,與他自晨至昏對坐,光在瞧他悔棋!”

萬事通連忙按住他的手,道,“公子莫急,依萬某看,以棋作蔔,勝負皆由天定數,自有其理。並非勝是福,敗則禍。”又問,“公子賭了何事?”

此二人先時遊歷天下,近些時日卻歸返豐元。緣因是金烏說有事需過問通古博今、無事不曉的萬事通。

金烏心不在焉地將陶蓋在手中撥弄把玩,道。

“賭生死。”

“生死?”

萬書生大駭。縱使是國手,也不輕易擺生死局。世人雖求神拜佛,似是篤信天命,卻總不信蔔筮中的性命一事。

“我賭——若是我贏了,便撇了他不管。若是他得勝,哪怕身殞魂滅,我也得救他一把。”

金烏拈起酒盞,凝視著靜無波瀾的清液。

“如今卻是和局。”

“和局。和局有何意涵?”

“不知。”錦衣少年道,嘴角卻似是漾出輕緩的笑意。

“不是兩亡,便是雙全…興許是與他同生死,如此罷了。”

此日立秋,風高颯爽,夜空明朗而澄凈,地上也如星月落凡般流光溢彩。圓胖的繡花紗籠掛了一路,彩幕飄飛,銀甌傳流,正是一片繁華盛景。

“萬先生,你可曾聽聞‘一相一味’之毒?”金烏忽而問道,他自袖中取出一張沾著血跡的布條,遞給萬書生。

萬事通在燈燭下細細翻轉察看。良久,那布條被顫顫地捏緊。

“萬某學識淺薄,不過也略有耳聞。這是西南烙家毒窟所煉烈毒之一,雖是慢毒,卻能教人痛不欲生,生不若死。據說有人剖了飲毒者屍身,內腑皆化為血漿。”

萬事通的聲音似是變得有些凝重。“中毒之人過了些時日,定會五感盡失。甚而只消一扯面皮,眼珠子便會兀然墜落。耳根稀爛,最後懸在頭側垂垂欲墜。”

“有無解毒的法子?”瓷盞在木托上軲轆滾動,一只蒼白的手把玩著它。金烏凝視著瀉在托盤底的酒液,淡淡問道。他面上雖神色恬淡,可萬事通卻瞧得出他心底的驚濤駭浪,洶湧不息。

“所謂一相一味,便是物有乘分,實歸一相味。萬事萬物中盡無匹敵,照萬某來看,並無解法。”

“是無解之毒?”

“正是無解之毒。金公子,若有千萬條細索結成一只死結,千頭萬緒,難以解動,你可知最快的解法為何?”

瓷盞猛地一放,擦著木托的緣當啷作響,發出怵人心神的脆響。

金烏的眼裏綻開冷冽的光:“用劍,直接斬斷。”

“不錯,快刀斬亂麻便是最快的解法。同樣如此,中了此毒,一劍殺死也正是最快的解法。”

一片死寂忽而籠罩在席間,沉悶得令人心頭發疼。

“真無別的辦法?”

“公子想聽萬某說‘有’,還是‘無’?”

“這答案是依著你的性子來的麽?”錦衣少年嗤笑道。

萬事通微笑道,“說解法,自然‘無’,可要論其他法子,自然‘有’。同樣的,若是作為無所不曉的萬事通,萬某自然要答‘有’,可作為金公子友人的萬某,卻絕不愛如此回答。”

聽罷萬事通所言,金烏身子微微前傾。“這是說…有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