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一)舍無量心(上)

【卷五 目迷五色】

(一)舍無量心(上)

————

頂天大山雲繚霧繞,微曦時如黛青障子般掛在綠油油的田野邊,朝陽的金光被掩在峰巒後,將四野籠在黯淡的陰影裏。

廣信人家的小孩兒都知道不能走進山裏,那兒的樹上盤著竹葉青,會趁人不備滑溜溜地盤在手上,比蛇更可怖的是山溝子裏的蠻子,傳聞他們吃人不吐骨頭,尤愛細皮嫩肉的娃娃。

日頭轉眼懸得老高,毒辣地曬著土路。路上行著駕騾車,走得驚慌失措,騾蹄子不住往秧田裏滑。

有人在顛簸的車輿裏不耐煩地喊:“仙兒,娼|婦養的,趕個車都和拐子似的,他娘的會不會走路?”

布簾子飛蕩,隱現其中光景。只見車輿裏躺著個三梭布衣的商賈,旁邊縮著趕車的車夫,都拿麻索與布捆實了,正扭動著瑟瑟發抖。方才喊話的是個肥重漢子,皮膚黝黑,提著尖刀坐在車夫背上。

車兒板子上坐著個少年,腦袋剃得精光,戴個小腦搭兒,著明綠窄袖衣。他牽著韁,回首罵道:

“銀元寶,你他娘除了吃泔水,還有什麽用處?趕快把銀錢收好了,咱們拍屁股就滾!”

原來這兩人正是廣信的山賊,正巧逮著有車往路上趕,便綁了車上的二人,欲將財貨劫掠一空。

銀元寶是劫鏢老手,當下便麻利地抖出麻織袋子把摸來的碎銀金飾一擄,又從鞋墊裏扒出一疊寶鈔,頓時笑得肥肉亂顫。錢仙兒算得他的小跟班,平日裏隨著打些下手,總遭使來喚去,心中也難免常有忿意。

走商掙脫了捂在口上的布,猛地撞開圍棚軒窗,扯著嗓子嚷道:“救命——救——”

他還未喊幾聲,銀元寶狠狠咂嘴,一把揪著他衣衫摜在地上。走商掙紮著求饒:“大爺行行好,我家中有老小,不過是作些小本生意……”

銀元寶把布頭猛地堵他口裏,扇了幾個耳刮子,不屑呸道:“你有老小,我也有!唬誰呢!”

把著騾車的錢仙兒聽了,冷嘲熱諷道:“你這蠢肥豬,不都要打了半輩子光棍麽?連媳婦都沒,如何來的老小?”

刀柄探出布簾來,在少年的禿腦瓢兒上敲了一記,銀元寶啐道:“你作我的龜兒子!這就有了!”說罷哈哈大笑起來,涎水四濺。

騾車行過了秧田,枯敗的荷塘後是蜿蜒入山的小徑,蒼翠妝點著千巖萬壑,濃得仿若能滴出墨汁來。蟲鳴聲愈發洪亮,高低起伏地喧囂,土腥氣自軒窗處湧入。

銀元寶蹙眉,慢騰騰地伸手去捉在風裏獵獵飄蕩的布簾,要將窗掩上。誰知那簾子向上飛去,似是翻到了車棚頂。

“挨千刀的……”銀元寶低罵,挪著肥腫的身軀靠到窗邊去拉那布簾。

倏時間,一只手憑空探了出來。

從車棚頂上伸出一只手,作鷹勾子狀往銀元寶眼窩處一撞!

鼻梁骨挨了狠狠一記。銀元寶驚惶大叫,捂著兩眼往後跌去,尖刀跌落在車板上,骨碌碌地轉了幾圈。

此時從棚頂插下一支綠竹棒來,左刺右捅,在車輿裏胡打了一番。銀元寶笨拙難行,挨了幾棍,只覺身上火辣發疼,那挨捆著的走商與車夫也不得幸免,被抽得嗷嗷直叫。

“誰!”銀元寶抓起尖刀往頂棚上一插,吼道,“誰在頂上!”

刀尖沿著竹縫劃了幾畫,還未待他割開棚子,有人訇然撞開頂棚,自破木茬間踢下一腳來,一下踩在銀元寶面上,踢掉了顆白花花的門牙。

“你問是誰?”

有人蹲在竹棚頂上,兩只胳膊吊兒郎當地掛在綠竹棒上,一身苧布褂子,腳蹬蒲草履,有對兒微垂的桃花眼,看著年輕英朗。

“——是你家老子!你劫鏢,老子劫你!”

那人哈哈大笑道,跳下來抓起銀元寶衣襟,撞開側棚便像丟鞠球般拋了出去。

車棚在路上左搖右晃,如在驟雨間起伏的小舟。坐在車板子上的錢仙兒忽覺得身子一輕,不由得松了牽韁的手,倏地被人拎了起來。那年輕人蹙著眉盯著他道:“嘁,哪兒來的奶娃子。”

下一刻,錢仙兒便被一腳踢了出去,跌在水田裏翻滾著吃了幾口泥。

銀元寶兩手在溪水裏撲動,被蟹螯鉗得哇哇亂叫,遠遠地嚷:“又是他!姓王的!”

騾車一路狂飆,到了橋頭才悠悠停下。背著綠竹棒的青年自車板子上翻下,解了車輿裏兩人的綁,牽過騾子去溪瀑邊飲水。

走商顫巍巍地下車來,頓時兩膝一軟,跪在地上。那青年忙走過來,把濕淋淋的手往褂子上擦了一擦才扶他。走商這才得以將他仔細看了一遭。

但見這青年劍眉朗目,眼如晨星,濛亮地泛著光。身杆挺拔,褂子下藏著古銅色的健實肌肉,像矯健的豹子,還冒著汗氣。

青年見他打量自己,也不避諱,利落地笑道:“從哪兒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