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二十二)心口最相違(第2/3頁)

金烏虛弱地笑了一下,“不算毒的事,我本就活不長的…你不記得了,小時候過年我娘不是給你一紅繩串兒的銅錢麽?那是…從我的壓歲錢裏分出來的。”

“小時候,我娘要個老相士給我算過一卦…說是活不過弱冠之年。所以我常拗著他們元月時給我兩串兒錢,就當補了以後的份…你來了以後,就分了一串給你…生辰時的吊錢也一樣。”

他已沒有氣力說更多話了。哈茨路人是極陰之體,他有著一半的血脈。他們的先祖曾是荒原上的狼,比任何人都兇戾勇猛,但卻也極易凋零摧折。會蘭烏也曾呢喃著為他說起往事,她已算得是蒙兀兒人裏的長命之人,大多騎隊裏只有十歲出頭的幼子。總有一日她也會遭這陰寒之血吞噬,落入煎熬煉獄之中。

王小元先前只是默然地聽著,忽而沒來由地道:“你的生辰…是在冬至。”

似有一股恬淡卻明晰的悲傷涓涓流淌於心頭,他想追溯蹤跡,卻如身置荒白雪原,茫然無果。金烏闔目沉默了片刻,艱難地微笑:“…不用想起來。”

恍惚間滿目仿若盡是海棠花開,漫天花雨紛零。王小元朦朧如霧的回憶裏現出幾片浮光似的碎景。那興許是多年前的光景,他身在嘉定,像只猴兒似的攀到灰瓦頂。遠方是翠山如屏,蜿蜒玉溪,有人在下邊一聲疊一聲地喚他名姓:

“王小元——王小元——”

“…王小元。”

待猛地回過神來時,他發覺金烏在靜靜地凝望著他,聲息低微地叫著他名字。淡薄月色仿佛在風裏彌散,將哀愁藏在一院蕭瑟蟲鳴中。

“有時我在想,”金烏道,“你一輩子是王小元,我也一輩子是金烏,這樣該多好。”

話尾漸漸低弱下去,猶如漾起的漣漪漸漸平息。

慘白的指尖從手中垂落,無力地墜在衾被上,王小元心中猶如遭巨石重擊,天崩地坼似的轟隆巨響,卻如斷了線的木箏般飄飛著落不著地。金烏忽地揪緊了他衣角,指節泛白凸起,涔涔冷汗地蜷縮起身軀,繼而如狂風惡浪裏的扁舟般戰栗飄飖。

這回興許是最痛的一次,火光雷電從身軀中霎時迸裂開來,撕心裂肺的劇痛遍布四肢百骸。金烏想掙紮,卻連手腳都似切剁成細末,支離破碎,痛苦得失卻呐喊的氣力。燒灼間湧現極寒,青黃惡鬼蜂擁而至,尖利口齒撕裂皮肉,扯出肝腸。

耳邊的呼聲似乎變得模糊,“…少爺……少爺!”王小元按著掙動的他,心急如焚道,“現在怎麽了?是很痛麽?我去給你拿後廚的藥渣子煲水,還是去尋個大夫來……”

金烏痛不欲生,直想尋個尖利之處一頭撞斃。可見了王小元,心中又不禁在煎熬裏生出幾分懼怕來。他不能在王小元面前死,哪怕是千刀萬剮的痛楚也得忍著。

“我…”金烏像是極盡了畢生的氣力,才顫抖著吐出這幾個字,“沒……事。”他的胸膛枯朽而虛弱地起伏,口齒間盡是濃郁的鐵腥味,“每晚都會…這樣。”

一霎間,似是五體骨肉盡被解離,有人先將他開膛破肚,再拿鐵杵探進身子裏,粗暴攪動。真可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王小元的目光更灼灼如利劍,他惶亂逃竄,卻抑不住病痛下的抖索呻|吟。

王小元抱著他,卻慌亂不知如何是好。他知道金烏痛入骨髓,這非人的病痛似乎已被掩飾了兩年。茫然間又是一片徹骨寒涼,心頭突突跳動,不知怎地他總覺得這痛楚本該由他來擔著。

金烏的嗚咽聲漸重,淚珠斷了線似的順著面頰淌下。王小元本想輕撫著背紓解疼痛,可當瞥見背上那道橫亙的刀傷時卻又不敢下手,他笨拙地輕聲安慰自家少爺,抱著金烏惶然地等待著劇痛褪去。

不知過了許久,月素星稀,只聽得院裏竹枝微曳窸窣聲。金烏微喘著伏在王小元懷中,兩眼滯緩渙散。王小元抱著瘦骨伶仃的他,只覺心驚膽顫,生怕下一刻便沒了氣息。

“…王小元……”耳邊忽而傳來沒來由的低喃。

“嗯?”

王小元低頭望向自家少爺,只見他面無血色,似是奄奄一息,仿佛已丟了生魂,散了活魄般躺在此處。

金烏問:“你…討厭我麽?”

王小元下意識的點頭,卻又馬上搖頭。他以往總覺得自己是厭惡這主子的,但這復雜的情愫似乎日漸有異。有時竟會生出一點芒刺似的悲哀,落入心底縫隙裏。

可還未等他擺起腦袋,一只慘白的手便貼上了面頰,止住動作。

金烏陰翳的眼裏仿佛透出一絲微光,有如雲銷雨霽,日麗晴初。

見王小元點頭,他反蒼白地微微一笑。這笑意不同於往日的強橫譏刺,仿佛已心滿意足,得償所願。似是嘆息,又似是欣慰。

金烏垂下手,閉上兩眼,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