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四十三)世無一處鄉(第2/2頁)

裊裊青煙裏,王小元將脊背靠在桌沿,疲倦地往後仰著脖頸。壺嘴裏冒出的水霧如飄渺青雲,又似是凝成紛零白梅,最後猶如飛雪般融在空裏。他凝視著水霧,似是望見了遙遠迤邐的天山。他的年歲與記憶似是被偷去了許多,有些已迷失遺忘,十年間的光景更似夢裏南柯。他再不是玉求瑕,可玉求瑕又是他。

水燒滾了,他把藥斟在碗裏。金烏依然閉眼不動,牙關緊閉。王小元摸了摸他脖頸經脈,只覺似有微微動靜。他用礬石粉與鹽混作一塊,擦在牙根,總算把金烏的口撬開,把藥仔細喂進去。

不知是否錯覺,王小元總覺得在小匙探入他口中時,金烏微顫了一下。

“少爺…你醒著麽,少爺?”

王小元試探著問,可等了半晌依然不見響動。

順袋裏銀子還有余,他背著金烏尋了間棧房暫且歇著。王小元此時心裏只余恐懼,也只得輕手輕腳地把金烏放在榻上剝了血衣,把背後傷口抹了藥粉紮好細布。他家少爺依舊是滿身的傷痕,兩年前他倆同遊時玉求瑕偶然瞥見過一次,霎時被懾住心神,如今再看時又似是添了許多,且愈發消瘦羸弱。

做罷一切後,王小元又背起金烏。

下了樓,走在青石街上,哪兒都似是熟悉的風景,卻又陌生之極。他還是玉求瑕時,曾同金烏轉過幾次天府,青黛磚瓦與碧澄蒼穹依舊,串珠似的庭院,從灰墻邊探出的苦慈翠竹,還有街邊笑呵呵地編竹帽、紮紙糊的老嫗……他正一點一滴地憶起過往。可每想起一點,心中便愈苦一分,往昔已逝,不過徒留念想。

金烏伏在他肩頭,青絲瀉在脖頸邊,一晃一晃地撓著肌膚,有些發癢。王小元聽見輕緩的窸窣響動,正出神時,卻聽見耳側傳來微弱的呢喃。

他側耳去聽,卻發覺是金烏貼在耳邊,幽微喚道:“…王……小元。”先前他沒聽清,又因心緒繁雜,只覺似晨風入耳,此時卻忽然驚覺金烏從方才起便一直輕聲叫著他名字,一遍又一遍。

“怎麽了?”此時王小元心中在苦澀中生出幾分驚遽,心口竟如雷轟電掣般發痛,停了步子不敢動彈。

他沒想到還能等到金烏醒來,最怕的是這人一睡不醒。阇梨與郎中那悲憫的目光早已落在他眼底,他知道若要救病入膏肓的金烏簡直似登天般難。

“……我在…哪兒?”

“在天府,我把你從宅子裏搬出來了。”王小元心頭七上八下,聽著那氣若遊絲的聲音擔驚受怕,“還難受麽?”

金烏方才飲了藥,於病痛中微有些精神,卻依然痛苦難當,微微搖了搖頭。

良久,他才開口道:“別…管我了。”

“不成。”王小元聽出他話裏極力平抑著痛楚,也不由得心焦地加快了步子,臉上勉強笑道,“我說過要救你,少爺。放出去的話就同潑出去的水一般,如何收得回來?”

這話兩年前玉求瑕曾說過一回,金烏卻沒應聲。肩頭漸有濡濕之感,還混著若隱若現的鐵銹味兒。王小元心裏一緊,趕忙要回頭,卻被一只慘白的手忽地摟緊了脖頸。

“別回頭…王小元,你別回頭。”金烏見他沒有撒手的打算,微咳幾聲,囈語似的道,“你要是回頭…咳,我打掉你腦瓜子。”

王小元如鯁在喉,只覺肩頭背上似有水液漫開,溫熱而黏稠。

金烏道:“待會兒無論如何…你都不要回頭。”他搭在肩上的胳膊在發顫,聽得王小元心裏也擂鼓似的,怦怦巨響。“我就是…太累了,想歇一回。”

“只是…睡著了而已。”金烏喃喃道,疲乏地閉上了眼。

像有只手猝然攫緊了咽喉,王小元啞然失聲。他甚而不敢動彈,怕漏聽了金烏的呼吸聲。但那聲息也漸漸湮沒,好似被吹熄的燈苗,與此同時,濡濕之感在背上漫散開來。

青石街上熙熙攘攘,行客與挑夫都投來了困惑而如芒刺在背的目光,因為他們分明看到一個少年背著另一人,面色慘白、兩眼渙散地站在原處,而腳下已淅淅瀝瀝地落了一灘殷紅的血跡。

王小元忽而瘋也似的邁起步子,沖向前方。

他要去之處是棧房的黑青石樁,那兒說不準栓著匹好馬。他要翻身上馬,背著自家少爺去一趟萬醫谷。背後的金烏靜靜地臥著,沒一絲響動,王小元欲要吞聲忍淚,卻先已泣不成聲。

若他不回頭,金烏也許真的只是睡著了,醒來時依然能生龍活虎、橫眉怒視地痛罵他一場,拿指節用力磕他腦袋。他倆也依然能相見如初。

王小元丟魂失魄似的跑著。

自始至終,他再不敢回一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