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五十六)風雪共恓惶(第2/2頁)

“…是你麽?”

廣肩銅杯被重重置在冰面上,鏗鏘一聲脆響。金烏突然擡起眼來,眼神平淡地望著他,像穿透了如絮飄雪,冰涼地滌蕩心頭。

“你說的那人是你麽,王小元?”

玉求瑕啞口無言,卻已先因對方的咄咄逼人而被懾住了心神。本想瞞下之事猝然被揭開,他就像撲火的蛾子般又自投羅網。

金烏的逼問仍在繼續,忽地湊近,碧眼中寒光爍然,“你中了難解之毒,時日無多,便想求我救你?還是要旁敲側擊,讓我同你尋藥?”

玉求瑕惶然搖頭,“並非如此……”

“這是幾?”金烏突兀地問道。玉求瑕心中陡然一驚,他兩眼昏花,早難視物,興許是不知覺間金烏已將手指伸到眼前,試探他是否罹患眼疾。

眼中昏花眩亂,仿佛雲繚霧繞,玉求瑕著實看不清,硬著頭皮道:

“…五。”

金烏冷笑,“我連手都未伸。”

玉求瑕默然,只覺蕭蕭寒風直往袖中鉆去,冰寒徹骨。

近處傳來紙皺展開的窸窣聲,金烏嘆著氣,憤懣裏卻又透著股平靜。“近來我截了候天樓密令,你知道信上寫著什麽?”他將麻紙展開,挨坐在玉求瑕身旁,狠心冷意地道,“你看不見,我同你念。‘己亥年建辰月,柱州北、中南分三路,金、水、火部圍殺天山門。’”

這話落在耳裏,似是爆竿噼噼叭叭地震響了一路。玉求瑕吸了口涼氣,許久才明白此話的意思。天山門與候天樓交惡已久,他總覺得該有鏖戰一場,卻不知何時會起。

兩年前武盟大會時,候天樓刺客便想向玉甲辰等天山門弟子出手,若非他出手,幾乎要將這群雛鳥摧折於巢穴中。

如今,這個惡戰的時刻不期而至。自左不正意欲滅盤龍山僧眾起,夜叉在江湖中頻仍攪著渾水,意欲翻傾武盟,而天山門這顆眼中刺早晚需拔除。

玉求瑕顫聲發問,“這是何時之事?”

金烏卻只是譏諷似的涼薄笑著:“你操心你那破落門派,我卻也仍給老東家做事。你還等著個候天樓刺客一五一十地傾告於你麽?”

霎時間,玉求瑕啞然。金烏這些日子雖有對往昔記憶,卻也未明與候天樓撕破臉皮,仔細想來興許是手上人命債甚重,歸安也過不得舒坦日子。

玉求瑕只覺渾身皆涼透,一言不發地提起刀便要起身。他這輩子負了天山門許多,決不可再隔岸觀火。

此時金烏倏地伸出手來,猛地將他按在雪裏。玉求瑕被他拽得失衡,也趔趄著倒進雪窪中,只見得晦暗天宇裏碎瓊亂玉紛飛,冰涼雪沫擦在脖頸裏,凍麻間有些發癢。只聽得金烏笑道:“想走?沒門。”

這得意的笑只在臉上留了一瞬,頃刻間便化為難以言說的苦澀。玉求瑕恍神片刻,本以為他要狠性大發,掐住自己脖頸,卻被倏地緊緊抱住。金烏抱得極緊,兩人骨節都在咯吱作響,緊貼的胸膛裏滾燙的心在猛跳。

“忘了罷,我倆都忘了罷。天山門,候天樓…由他們去罷,”金烏埋在他頸後,低聲道,“把過往都拋下,去個無人認得之處。像你說的那般,買個大宅子,碌碌無為一輩子,再不是玉白刀客與黑衣羅刹。”

“我去替你尋治眼疾的藥,但你也莫要再回天山門。左不正…若是此時的你對上她,必死無疑。”

金烏的嗓音仿佛染上了彤雲的陰郁與晦暗,話尾皆在發顫。說到底他倆該是仇家,該在疆易裏兵戎相見,而不應在這樣一個冬日裏蜷縮在一起,喝著同一壺酒。

玉求瑕呆呆地坐著,許久,他微微搖頭。

“我要回天山門。”

金烏沒說話,他早知道這個呆瓜絕不會放下那個藏在冰天雪原裏的門派。哪怕那兒的人誰都待他不好,只當他是一把鎮守西北的刀。但若人有難,他定不會坐視不管。

玉求瑕微微笑了一下,伸手摸上金烏的臉頰。冰冰涼涼的,卻似有一絲溫暖。“就護著他們一回,完事兒後咱們便走,回嘉定去舒坦地過一輩子。”

“還有酒麽,少爺?”

出乎意料地,玉白刀客竟說出如此一句話。他素來是滴酒不沾的,因為依他酒量會倏時爛醉如泥,但此時他只想爛醉一場。百余天的同遊猶如幻夢般,如今夢醒了,他倆該分道揚鑣,生死相別。

金烏回頭一望:“還有最後一杯。”

“一杯足矣。”

玉求瑕想在昏沌裏伸手,可遞來的卻不是酒盞,而是溫熱的、噙著酒液的雙唇。金烏抓住他的腦袋,發狠地啃咬著他的唇瓣,將釅濃酒液渡進口中。

朔風凜凜間,他們像野獸般廝扭在一起。烈酒辛辣而苦澀,似是淌入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