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六十五)風雪共恓惶(第2/2頁)

可金烏著實爬不起來。劇痛在此刻於身軀中醞釀,好似烈火般灼燒著五臟六腑。一相一味發作得日漸頻繁,金烏卻從未適從過這種苦痛。王小元跑走了,四合院裏冷清而死寂,只有雪片輕盈地落在灼燙的臉側,融作淚滴般的水珠。

他忍著痛,爬起挨到石階邊,茫然地望著灰白的天穹。金烏想,這就是一相一味的滋味。他從來是個爭強鬥勝的人,玉求瑕當初捱了數月,從夏忍到冬,他也絕不能輸給那呆瓜。

冬至過後的日子寒風侵肌,手腳如冰僵了似的動彈不得。金烏靠著石階昏睡了過去,他夢見白雪裏有兩個影綽的背影,一個挺拔而頎長,鱗甲錦袍,是個英武裏透著儒雅的男人。男人身邊立著個短衣革靴的女子,一頭烏漆漆的長辮,辮尾系著只小小的金剛鈴,風曳動時清脆作響。兩人並肩而立,在院中遊廊上靜靜地看著雪。院裏花台上栽著秋海棠,此處是他們曾活過的居所,還有棵碩大的紫褐樹皮的老梨樹,春來時會在枝梢上頂著如雪雲似的梨花。

金烏看著他們虛渺的背影,心中忽而滿溢著悲戚,溺水一般喘不過氣來。興許他已往黃泉踏出一步,這才會想起亡故的雙親。

有人用柔軟的帕子擦拭他的面頰,輕聲喚道:“五哥哥…五哥哥!”

眼皮似灌了鉛般沉重,金烏疲乏地睜眼,只見左三娘蹲在自己面前,焦急地望著他,“怎麽睡在這兒?是那毒發作了麽?”

“和王小元…耍鬧罷了。”

左三娘一半憂心,一半哭笑不得,用絹子細細地擦著他臉上的傷嗔道。“耍鬧能跌成這般模樣麽,瞧你額上的傷都裂了!我本以為你和那姓玉的待著能有個人樣,好歹也能傷得少一些,怎麽如今反重了許多?”

她使出吃奶的勁兒扶金烏回了房,好不容易把他折騰回了榻上,搬了張小馬紮坐在一旁,撐著下巴撲閃眼睫道:“五哥哥,我來這兒也有一段時日啦,有些話想同你說。”

金烏又直勾勾地望著窗外,仿佛是想在雪裏追尋那呆瓜的人影。“你說。”

“你得依我幾件事。第一,你家宅子的藥櫃裏空落落的,余下的一點藥材也不懂得揀出來曬,都發黴啦。我要治你的毒,簡直就同無米之炊一般。”左三娘吐著舌頭,眼裏亮晶晶的道,“過幾日你得帶我去鎮裏玩兒,給我買糯米桂花糕吃,我就替你抓些藥回來。”

“嗯。”金烏顯然心不在焉。

左三娘那秀美的面容忽而緊蹙,齜牙咧嘴地猙獰威脅道。“第二!你得離那姓玉的小猢猻遠點兒!我瞧你每回看他都心亂如麻、大發雷霆的,會要你肝火愈旺,咯血愈重,索性眼不見為凈,少和他來往的好。”

金烏總算把目光收回,轉頭遲疑地望著她:“真的?”

三娘認真點頭。雖說這其間也有她私情作祟,但金烏確是見了王小元便愈發心亂,神思不寧,病症也隨之重了幾分。

“這倒遂了我的心意,”金烏反道,“我恨不得他厭惡我,離我越遠越好,如此我死時他便能拍手稱快,而非嚎啕大哭一場。”

女孩兒深深地嘆氣,微垂了眉眼道:“恨得深,記得也會愈深。要是他哪一日想起,豈不是更會哭天抹淚?我知道他想救你,你是他唯一想救的人。”

“但他會因萍水相逢之人的悲歡而動容,也會為一面之緣奮力拼命。他不想叫我傷心,我也不會想讓他難過。”金烏道。他一口氣說了許多話兒,神色有些乏了。毒發後的日子總是格外困倦,此時他慢慢眨著眼,問道,“還有麽?你方才不是說要我依你三件事麽,最後一件事是什麽?”

左三娘微微閃過了他直射而來的目光,晃著套著絲面履的小腳丫,忽以天真的口氣道:“…三娘還沒想好呢。”

金烏幾乎無話可說:“那你怎麽信口便來三件事?當我菩薩麽,先在我這兒欠下一個願,來日再許?”

月盤從厚重翻湧的雲海裏探出,和著雲紋銅油燈盞裏的火豆子晶瑩發亮,房中像盛在暖浪裏,四處氤氳著柔和的光與影。左三娘嬌俏的影子落在青石磚上,頑皮地曳動。

“對啦,正是因為沒想好,所以我要你活到我想好的那一天。哪怕是我的心願許好了,我也想要你陪在我身邊,永遠護著我。”

女孩兒笑盈盈地看著他,言語聽著似有些嗔怪,眼裏卻蕩漾著昏暖的光:“五哥哥,我想要你活下去。我才不要你死,一輩子都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