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四十七)世無一處鄉

荒煙蔓草,流水潺潺,成邑的孔橋邊有一片荒灘,蜈蚣草的細葉片蔥蘢地遮掩著黃土,隱約可見一片被踏踐過的斜倒莖葉。四下裏空無人煙,殘陽如血,在水面上落了粼粼紅光,蛐蛐卻已急不可耐先聲夜鳴,自萋然幽深的荒草裏鼓噪地叫喚,窸窸窣窣地響成一片。

玉乙未騎在樹枝上警覺地探查著四方響動,身上已換回了黑綢夜行衣,臉上蓋著無常鳥面。有幾個刺客在樹下交頭接耳,其中一人低聲吩咐了幾句,從袖管裏摸出疊得方正的麻紙遞給另一人,玉乙未認得那是水部的密令。

刺客將麻紙展開,玉乙未乘機自樹上偷瞟一眼,只見紙頭寫著“火十九”仨字。余下的字兒小了些,他將眼使勁眯起,勉強辨出是“剪草除根”幾字。他正趴在枝幹上偷瞄,那垂頭看密令的刺客卻忽地仰起頭來,倏時間兩人四目相接,玉乙未渾身一凜,寒毛乍起,險些沒從樹梢頭跌下來。

“火十七。”樹下的刺客招手喚他,聲音淡漠。“下來幫把手。”

“哎。”玉乙未摸了摸汗濕的脖頸,從樹上翻身躍下,帶了一身的卵圓的香樟葉,還有幾只小楓蠶爬在鬼面上。

他與候天樓刺客同行到了成邑,他在藥鋪子前的馬車裏發現了個人,正恰與候天樓刺客們的容顏相似,便挾了過來。玉乙未覺得那人極像是寧遠侯府的金烏,他未入天山門時曾靠著胥家混得個勢家子弟的名頭,也曾與那時可稱得上天之驕子的金烏有過幾面之緣。而方才他見那車輿中的人雖一副病恙之態,氣神卻是如往時一般,心裏便先落下了幾分猜測。

刺客喚他過去扛動一個木雕衣箱,漆紅的箱身上描著金喜梅,釘鼻鈕上掛著把廣鎖,沉甸甸的。留下個刺客同他一齊扛著衣箱,兩個在河灘外望風,其余的臨急臨忙地策馬往成邑裏去了。玉乙未艱難地扛了幾步路,只覺胳膊酸痛,也不知衣箱裏裝著何物,遂開口問道:“這裏面裝著什麽玩意兒?”

與他同扛衣箱的刺客嗤笑道:“人。”

玉乙未僵住了,他本以為箱裏頂多是從哪個富商大賈那兒盜來的金珠玉飾,沒想到竟裝著個活人。他猶豫半晌,問:“是…誰?”

“還能有誰,先前尋到人的不正是你麽?”刺客籲著氣道,“是金五啊,少樓主你總該認得罷?不過現時能在同樂寺裏呼風喚雨的是水九,他也與死人無甚分別了。”

這話聽得玉乙未滿心疑竇,候天樓的少樓主按理應是世人口裏唾斥的黑衣羅刹,可如今看來這黑衣羅刹似是分為了二人,同江湖傳聞大不相同。可他現在心裏直發毛,只覺這衣箱裏細聽時仿若有微弱的呼吸聲,惶恐之下幾乎把不緊箱沿。

玉乙未問:“那咱們如今……要將這衣箱扛往何處?”

刺客沒說話,擡起下巴往河裏努嘴示意。於是玉乙未霎時兩手冷汗涔涔,止不住地要打滑兒,幾乎擒不住衣箱角。他明白了,他們現在得把這衣箱連人帶箱地沉進河裏去,滅了那箱裏人的口。

“‘剪草除根’…說的是這件事麽?”

刺客深深地看了玉乙未一眼,鬼面幽邃的眼窩裏閃著寒光:“你偷看了密令。”他兩手微微一擡,將衣箱往玉乙未那頭傾去。玉乙未只覺堅硬的箱角正抵著胯骨,兩手愈發酸脹難以動彈。

玉乙未寒毛卓豎,不自覺移開目光。“我…我在樹上望風時,不經意間瞥到的。”

“火十七,你認為何謂密令?”刺客冷冷道,“自然是天知、地知、我知,可你不知。你不該懂的事兒,連半分半毫都不該知道。”

玉乙未唯唯諾諾地低頭,含糊地應了聲。他心裏茫然而痛楚,間雜著一絲悔恨。若是當時在成邑裏他沒把馬車裏的金烏指給身旁的刺客看,是不是金烏便不會被候天樓刺客逮著,他也用不著再將兩手染血?

他倆一步一挪地將衣箱擡到河灘邊,刺客拍了拍手上沉灰,往衣擺上抹了一把,忽地攤開手問玉乙未:“給我你的劍。”

“我的劍……”玉乙未伸手一摸,卻摸了個空,系帶裏空蕩蕩的。他皺著眉想了想,道,“似是給土部的修繕去了,正好是養鞘的時日,我自個兒還想托土部的人幫著用棉巾子仔細擦一回,上些好銹油。”

他撒了謊,上回被水十九逼進酒鋪子裏,他被逼著殺了兩三人。玉乙未以前從未殺過人,不知如何一擊斃命、振落積血,劍上沾滿人油,刃口還被人骨磨鈍了些。自那之後他便不想再拔出這柄取過人性命的劍,用水草草洗了劍刃便納在鞘裏,也不顧是否會生銹,丟著不顧了。如今刺客問起,他懵懵懂懂,甚而不記得自己今日是否配了劍來。

刺客嘲弄他:“你個孬種,這也忒不中用了。劍可是命根子,不過真要說來,寧可沒了命根子也不得沒劍。”說著便將自己腰裏的劍拔出鞘來,寒光鋥亮,劍刃在晚霞裏鮮紅欲滴,似能淌下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