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四十八)世無一處鄉

車輪轔轔疾轉,窗外喧囂漸息,從晃動的帷裳間可瞥見道旁翠綠的楊樹,郁蔥翠意盈滿軒窗。前室裏的車夫急速晃著柳鞭,正急促地驅著車趕往郊野,似是有意要去往僻靜之處。

車裏藤板椅上對坐著兩人,一人是錦衣華服的公子哥兒似的人物,另一人則麻衫素衣,好似個伴當下仆。王小元盯著顏九變,笑容和氣卻透著幾分寒意,他再問了一遍:“金五在哪兒?”

顏九變笑道:“你若是答應我的條件,我便告訴你。否則我便讓你猜,你猜在金五死前你能否猜得著?我的條件倒也簡單,那便是這段時日要你在天府裏乖乖待著,候天樓不動你,你也不得對候天樓出手。”

此時奪衣鬼十指間銀線盡被王小元出刀斬斷,說來也奇,這下仆打扮的人只是氣定神閑地坐著,便於瞬息之間在這逼仄車輿裏拔刀出鞘了一回,還一根不落地將銀線盡數割裂。

但唯有一根銀線未被王小元斬斷,那根銀線纏在顏九變右手食指根上,一直牽出窗外,似在往遠方延展。銀線一根牽著一根,猶似蛛絲,在夕暉裏血染似的鮮紅灼亮。顏九變牽著那銀線,微微地笑了:“為何不敢動這根線?”

見王小元眉頭微沉,閉口不言,他得意道,“是你知道這根線牽在誰的脖頸上了罷。既作質子,我又怎能不把他的性命捏在手裏?所幸你方才未貿然輕動,若是你斷了這根線,金五立時得落下項上人頭。”

那銀線正系在金烏的頸間,繞了幾圈兒。若顏九變有心,只消手指一動,便能瞬時割下金烏頭顱。當然,奪衣鬼也沒想著留著這病秧子作後患。早在水部、火部的刺客搜尋成邑,找到昏睡不醒的金烏時,他就寫了密令吩咐火部刺客將這長久以來的心腹之患塞進衣箱裏,隨便尋個地兒了結了。

這段時日顏九變見了太久金烏日薄西山的模樣,早知道從這朝不保夕的病癆鬼口裏套不出太多話來,兼之有在左樓主面前邀賞之意,早想將此人除之為後快。

王小元的眼仁微微發顫,縱使作得一副風輕雲淡的模樣,他摸著刀柄的手指卻是觳觫著的。顏九變饒有興致地望著他,天下人皆稱玉白刀客刀法登峰造極,可他卻並非立於雲巔的強者,天山門的刀也有短處,興許玉求瑕唯一的瑕玷便是金烏。

“我不信你。”王小元的目光微寒了幾分,“讓我見少爺,我只信他。”

握得把柄在手,顏九變反鎮定了些許。他舒坦地挨在軟墊上,把著掐扇輕輕撲動,將陰毒笑意悄然遮起,把銀線故作漫不經心地晃動。“而如今你不得不信,因為你家少爺命不由天——”他將聚頭扇啪地一聲收起,緩緩沉下腕節,唇角勾起若隱若現的笑意,湊到王小元跟前說悄悄話似的壓著嗓子,道。“——只由我。”

“候天樓究竟想做何事,是還想要殺人麽,想繼續為惡天下麽?”王小元擡頭,對上那涼薄的兩眼,緩緩問道。

顏九變微笑:“不殺了,因為該殺的都早已殺盡。玉求瑕,我能與你說的事兒不多。但你還不曾知曉麽,候天樓剿盤龍山僧眾,對敵惡人溝,滅北派亂山刀,甚而是殺上天山門,絕不是想殺便殺。左樓主有她的緣由,她從未想過要殺你與金五,只要你倆能在她的博盤裏各安其位,別想著超出本分便好。”

玉白刀客默然不語,只是垂著腦袋,有一下沒一下地撥著板椅上探出的枯藤頭兒。他是個天真的人,在刀法上未嘗敗績,於情一字上卻從來一敗塗地。他甚而覺得向來平心靜意的玉女心法都壓不住他的心魔,金烏就是他的心魔,可他不願破解,還得窮盡一切法子來救這人。

銅鈴丁零,輪聲轔轔,烏孫馬四蹄飛奔,載著車棚子裏的兩人沒入幽深林中。四處陰翳,片刻間便不見了馬車的蹤跡。

——

玉乙未臉上挨了一拳。

他也不知自己挨刺客揍了幾拳,只知先前剝去面皮的半邊臉抹了胡椒粉茱|萸末似的火辣,另半邊臉在流血,風一吹涼颼颼的。此時他正在河灘邊的雜草叢裏挨打,玉乙未於昏頭脹腦間猛地掙動,從樟木上摸到釘著自己衣衫的幾枚鏢子飛針,也不顧手指頭被紮得鮮血淋漓,趕忙拔了出來撇在地上。

“你不是火十七,你是個借著鬼面混進候天樓的奸人!”火十九在鬼面後的面容倏然猙獰,他掐住玉乙未脖頸,把他往樟木上摜。玉乙未胡亂掙紮,使出吃奶的勁兒往他腰腹上頂,好不容易才在兩臂間尋到破綻,鉆出這惡鬼的鉗制來。

“我…是火十七……”玉乙未弱聲爭辯道,他也覺得這話兒聽起來不靠譜。但他也著實找不出其余話來搪塞火十九。

玉乙未手腳並用地在河灘上又滾又爬,像螻蟻般灰頭土臉地往密林裏沖,可才撥開幾道樹叢,他又猛地瞥見河灘邊的舊木橋上立著兩個黑鴉似的人影。他忘了,除卻火十九外還有兩名候天樓刺客守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