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五十四)世無一處鄉

夜深光渺,落葉策策,庭中立著一眾默不作聲的墨黑人影,幾與夜色融為一體。

圍在王小元身邊的皆是候天樓刺客,卻又與只著黑綢夜行衣的尋常刺客相異。人人皆著一身鋥亮黑光鎧,鐵披膊、鋼垂緣寒光凜然。腰刀、挨牌持於手中,血氣隱隱在人群中彌散,教他們看著活像方在沙場上沖鋒陷陣的厲鬼怨魂。

王小元環視一周,這些人皆與金烏長成一般模樣,只是兩眼皆黯淡無光,仿若一具具窟儡。顏九變先時驚慌了一瞬,卻又很快鎮定下來,勾唇微笑道:“我們模樣之所以別無二致,不過是順著左樓主的心意。你要是連自家少爺都辨不出,那可真叫笑掉人大牙。”

“還是說,”顏九變側目望向那被兩位刺客挾住臂膀、垂首昏睡的人,冷笑著用摺疊扇指著他道,“你認不出此人就是金五?”

靜默之中心臟如同擂鼓般砰砰撞動,王小元握著刀的手心裏微出了些冷汗。他著實無法認清那人究竟是否真是金烏,若是那人醒著,觀言察色之下能分得清真假。可那人如今闔著眼,更教他難加分辨。

一刹間,他心念一轉,決定冒險試探一回。

顏九變正在心裏發笑,倏時間忽覺似有疾風撲面。

再一看時卻發覺王小元已如脫兔般躥出,右臂登時探出!刀身在月色裏凝成冷冽的銀線,一晃眼便刺到頹然昏睡的那人眼前。這人身法飄渺輕靈,水月鏡花似的難以捉摸。

刺客們一驚,齊刷刷地拔劍出鞘,刃身在鞘中擦磨出尖利長嘯,劍光灼灼,卻抵不過這一刀之疾。

刀尖在那人胸前一寸之處停下,王小元持刀凝神,默然地立在那與金烏容顏極似的人面前。千百條銀線勒在他周身,映著如霜月華,有數根割破肌膚,微微滲出鮮紅血滴來。與此同時數十柄鋼劍已森然地抵著他腦殼、脊背上,刺客們因他這一舉動魂驚魄惕,紛紛用劍刃指著他,生怕他動彈半分。

王小元沉默地注視著那昏睡的、與金烏容顏極似的那人,竟是一點動靜都無。若這“少爺”真是刺客假扮的,他想著當自己一刀刺出之時,此人總該會露出防範的蛛絲馬跡,可如今卻半點兒也找不著。

“玉求瑕,你這是做什麽!”顏九變難得地怒形於色,高喝道,“退下!你若繼續站在那處,我便直接絞斷他脖頸!”

此人真是金烏麽?王小元心裏猶豫了片刻,卻見銀線如蛇蠕動,密麻地交織成網,從八方四面系在那人要害處。若是他此時一刀將系在頭頸處的銀線劃斷,顏九變也能從足底將人絞成兩半兒。況且有候天樓刺客數十把劍刃抵著,他還得護著金烏,著實是有些難辦。

踟躕片刻,他向後徐緩退去。銀線死死地縛在腕節上,顏九變的目光亦如長蚺絞纏般粘附在他身上。

王小元攤手道:“在下還是不信此人是少爺。”

顏九變冷哼一聲:“那要如何才信?人都給你呈奉於此了,我還有什麽花招可耍?你若不信,便自己來試。”他面上顯得忿忿然,心裏卻在奸猾發笑,王小元方才出一刀試探那人是否為刺客,卻不知顏九變早挑了一個刺客,照著金烏的模樣修整了一番,還煞費苦心地灌了毒水、扭了筋脈,真又造了個個病秧子來仿冒金烏。

沉默了一會兒,王小元提刀指了指那低頭昏厥的人,示意一旁挽著他臂膊的刺客道:“把他單衣褪下來。”

顏九變聽得懵頭懵腦,不知這玉白刀客要扒人衣衫作甚。刺客們躊躇片刻,便也把那人衵衣解開,露出一具傷痕遍布的軀體,在月色裏仿佛微微泛著蒼白的瑩光。

王小元的目光落在那人胸口,果真有一道刀疤。那是他與金五在幻月宮裏對上丹烙時留下的,丹烙用長蟲操使他的身軀,要他不慎之下刺了金五一刀。這疤難消,留了道新肉長成時的淺白印痕。

見王小元的目光在那人的傷疤處逡巡,顏九變暗自松了口氣。他早想到會有這一出,趁在天府鎖著金烏時便將那人身上傷疤都記了下來,再用灰泥重捏了一回,幾可稱得上分毫無差。王小元哪怕是在此把眼珠子瞪破了都該瞧不出端倪。

“如意紋呢?”王小元掃視一番,似是略略定下心來,對顏九變的說辭已有幾分信了,卻又忽而問道。

顏九變捏著掐扇,慢悠悠道,“不是就在琵琶骨上麽?你瞪大兩眼仔細瞧瞧,不過如今該只剩一道疤了,金五倒是狠心,連自己的皮肉都剜得下手。”

那人琵琶骨上確是有一道刀疤,王小元還記得那是在豐元相遇的那一夜裏,金烏拿小直刀當著他的面割的。一遍又一遍地剜去被青蓮汁刺染的皮肉,仿佛只要剔去如意紋,便是與黑衣羅刹之身相別。

王小元仔細將那疤打量了一番,卻倏地心中一震,金烏琵琶骨上的疤是一刀刀剜的,刀口不整,可此人的傷口卻平滑得多!這人果真不是金烏,是個仿冒的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