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五十五)世無一處鄉

五月初八,資州籮泉。

仄狹的街旁矗著一排低矮的檐房,青灰瓦滴著昨夜的雨水,墜在水灘裏時占風鐸似的清脆作響。檐下三三兩兩地坐著頭上插著洛陽花兒的邀客姑娘,剔透的白珠子落在花褶裙面上,浸出圓圓的水漬,驚得姑娘們挪著竹凳往棚裏瑟縮。街巷裏常有些暗娼,掙了幾個子兒在初夏時早換上了蟬翼似的紗衣,露著一截若隱若現的藕白胳膊,風情萬種地顯露著一對酥胸,鹵水豆腐似的嫩白。

暗娼們常待在街旁,招攬著心儀的男人,再柔情款款地挽著他們胳臂回屋。她們興許得在灰敗的街巷裏過一輩子,卻絕不會踏入街北一步。緣因那兒有一道粉白的石墻,將一池碧水、曲折遊廊同雅麗堂廡環抱,醉春園的堂館蔚然而立,金窗繡戶,春屏錦帳,將一樓笙歌掩入幻夢中。

而如今那醉春園內翠柳拂溪,鶯歌蝶舞,高樓的飛檐翹角下鋪著一道輾轉長廊。廊上有兩人正並肩而行,伴著女郎們的歡顏笑語低聲交談。奇的是這二人皆是一身黑綢戎衣,腰裏系著煞氣騰騰的銅鬼面,與這紅粉胭脂之處格格不入。

其中一人蓬頭亂發,滿面胡茬,前襟大敞,趿拉著麥秸編的草履趔趄地走著,正是候天樓土部的土一,亦叫王太。這男人又恢復了往時那副邋遢模樣,醉眼朦朧地撥著紅陶酒壇上的封紙,嘟囔著道:“說實在話,老子從不願去紅粉青樓這種地兒,如今倒是被拐到賊船上來了。”

另一人閉了眼,臉色冷冷淡淡,道:“你在這兒的吃住都是我付的銀兩。出的銀子最少,可怨話卻最多,果真和你家崽子是一個德性。”

王太嘿嘿一笑,湊到他身旁,“這不得靠個多金老板養著嘛。不過老子有一事想問,這問題盤縈在心裏已久,早想吐出來了。”

這人身上總有股在街頭巷陌裏混慣了的地棍之氣,又膠飴似的纏人,還真與王小元如出一轍,有著不死不休的煩人勁兒。

金烏停了腳步,定定地凝視著他:“你說。”

“你的病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王太摩挲著下巴道,“老子早在成邑裏埋伏了些土部人手,扮作喇唬地棍,就是怕你這藥罐子有什麽閃失。結果到頭來都沒用上,你自個兒從棺材裏跳出來了。”

他想起被火部刺客從馬車裏背出的金烏,面無血色,整個人如被扒了筋、抽了氣魂一般孱弱。說是假的,看著卻又極像真的,沒一個作戲的能演成那副模樣。

“半真半假。”沉默了片刻,金烏道。他的目光越過朱紅的漆欄,落在浮沉的水屮上,蒼碧的藻葉在水中舒開,時不時沒入清波中。“我在天府被關著的那段時日,水部的人照管著我,他們拿了左三娘的藥方子去給我熬藥,想把我身子養好了給顏九變審訊,可事實並非如此。”

王太撓了撓腦袋:“為何?”

金烏忽而回過臉,微微一笑。他的臉浸在廊下的陰影裏,碧眸裏閃著無以名狀的寒光,看著有些森冷瘆人,“因為那藥方不是左三娘的,是我改過的。”

這句話初聽來時平平無奇,再一細嚼竟猶如晴空霹靂般在人腦海裏炸開。王太默然無語了片刻,眨了幾回眼,才緩慢道:

“你……下毒毒自己?”

“不錯。水部的人看不懂醫方子,我便在上面隨手添了幾味,成了劑毒湯。顏九變那時手裏有水部、火部,又能與金一領著的金部接應。我護著左三娘有些棘手,要是一副病弱膏肓的模樣,顏九變也該松懈許多。因而在那段時日裏我也著實病得夠嗆,真險些一命嗚呼了。”

金烏道,似是想起了什麽不快似的蹙眉,忽地轉頭瞪向王太,“對,我本來病得好好的,你家那崽子著實可惡,差點兒把我給弄死。”

王太哈哈大笑,樂得眼睛眯成一條小小的細縫,猴兒似的踮著腳尖蹦跳了幾下。他懷裏抱的紅陶壇子顛顫搖晃,酒液灑在赤裸的胸膛上,彌漫開濃烈醺人的桑果香。“你認得老子是誰?老子還從未向你報上過名號,可你為啥不叫老子‘土一’?”

正恰有個小班端著楠木托從廊邊款款而行,金烏叫住她,從木案上取過兩只白瓷酒盞,放在廊欄上。又順勢抓過王太懷裏的酒壇,把封紙扯了,傾了兩杯醇香四漫的巴山清。

金烏一面低頭傾酒,一面道,臉上浮現出一絲若隱若現的笑意,“我在江湖令上見過你,自然記得。惡人溝幾年前便因當家出走而群龍無首,這事兒早傳到候天樓水部耳中了。”他又冷笑道,“…何況你那德性著實同某人如出一轍,想認不出都難。”

夏風巡庭,拂亂幽草明花,玉盤似的青荷輕點池面,將一池波光揉碎。微悶的風撲入廊柱間,將兩人黑衣吹得獵獵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