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五十六)世無一處鄉

臨行前,醉春園的門房將一個鼓囊的褡褳交給玉乙未,裏頭裝著三十兩銀子與幾只白面饅頭、一囊水。玉乙未知道這是金烏給自己留的,遂心裏躊躇了一番,點頭稱謝後將褡褳挎上,往車行裏步履匆匆地去了。

金烏與王太依然佇立在遊廊上,默然地望著玉乙未離去的身影,踉蹌而單薄,像被秋風吹落的一枚枯葉。這小子從來像個初出茅廬的生手,可奇的是這人哪怕是背了血海深仇,也仍舊一副青澀模樣。玉乙未絕稱不上天山門的好門生,大多時候都只是鶴立雞群裏的一只蔫雞,若說有什麽過人之處,那便是一路行大運活到了如今。

王太醉眼惺忪,嘟噥道:“女婿,你真夠得狠心的。瞧他那副衰樣,連一個候天樓刺客都能壓著他打,這還放他回候天樓去。”

“我幫不得他。”金烏微咳一聲,用袖管壓了一下嘴角道,“如今咱們也是行在刀尖上,三百六十一枚子都得用在棋盤上,倒不如說放他回去攪一攪候天樓的水倒好。”

“不錯,他攪渾水,咱們掀大浪。一裏一外,正好相宜。”王太哈哈笑著搓手,卻聽得身邊人氣喘聲微重,時而間雜著幾聲輕咳。轉臉時他正瞥見金烏蹙眉看著手裏的絹帕,血絲殷紅地盤踞其上,將金線繡的牡丹花兒染得愈發鮮艷欲滴,看著驚心可怖。

頭腦先懵了一懵,王太後知後覺地問:“你…真有病啊?”

這話兒說得同罵人一般,金烏兇神惡煞地瞪他,嘴裏卻含著些血,半晌說不了話,只是慘白著臉搖了搖頭。

他先前為混過掌有兩部之權的顏九變耳目,自己改了醫方子,一連飲了許多日毒藥湯,這才扮得一副日薄西山的模樣。如今雖停了那藥湯,身子好轉了些,毒發時卻依然撕心裂肺的難受。興許真沒一年的光景可活。

王太揪著他後領拎了一下,卻覺不妥,索性蹲下身來,卻譏刺地問:“要背麽?不會罷,這麽大個人了,都比不得個吮奶小孩兒,還要人背著抱著。咱們這兒最利害的是你,最弱不禁風的也是你。”

金烏緩過來了,忿忿地抹了抹嘴巴,一腳踢在王太屁股上。王太誇張地嗷嗷直叫,蹦起來捂著臀,卻忽而嚴肅地道:“左三娘不在你身邊,你撐得住麽?還是要咱們去病坊藥鋪裏拐個大夫來,給你仔細地調治一番?”

這局金烏布了兩年,可他更久,打楔用了十年。如今走的這條道回不了頭,人人皆是孤注一擲,容不得功敗垂成。金烏是最好使的一枚棋,總歸得落在方圓裏。王太臉上擺著副笑嘻嘻的模樣,心裏卻道不明的焦亂,他瞧金烏平日裏還好,可發起病來又時常癱作一灘軟泥,是只誰都捏得起的軟柿子。

“…不必。”金烏擺手,“有木部的人幫忙,我還能賴活一陣。”

走馬廊的灰瓦檐上翻下一個烏燕般輕捷的刺客女子,落在金烏面前,打了個恭。這刺客未戴鬼面,露出一張目秀眉清的臉龐來,看著與左三娘頗為神似,只是兩眼淒冷,看人時頗有幾分冷若冰霜的意味。

這人是木部之首木十一,昔日左三娘的近侍。

王太會意,退開一步。木十一帶著金烏在廊凳上坐下,細察他神色一番,又切了脈,默不作聲地從袖裏翻出只描金方瓶,將幾粒藥丸兒倒進手裏給他吃下。

“對,老子差點兒忘了,木部也是你的人。不然水九那小子查你病情時,竟也被你蒙混了過去,果真是得木部相助。”王太聳肩道。

金烏咽了藥丸,臉上稍有了些血色,旋即搖頭道:“木部不是我的人,是左三娘的。”

自左三娘逃脫候天樓以來,木部之事皆交由木十一打理。可左不正與顏九變都未曾想到,這素來同個木人的暗衛女子竟一直同左三娘通氣兒。木十一放跑了左三娘,顏九變驗金烏病情時,她雖知金烏病情不算不可救藥,卻仍然違著顏九變的意撒了謊。

王太心裏驚奇,按捺不住,遂問木十一:“三小姐又是你什麽人,值得你忤逆左樓主?”

他在候天樓少說也混了十年,早知道這群木頭似的人物無一不是被夜叉威勢所懾,那女人既有著副殘虐手段,又時而在眾刺客面前作得一副溫厚大量的模樣,刀尖兒與蜜糖混著使。刺客們在這血與鐵築起的囚籠裏日夜過活,偶施的小恩小惠竟叫他們對左不正死心塌地,何況夜叉與金部著實厲害,總能將叛離者連根清剿,左三娘與金烏不過是個例外。

木十一低頭將藥瓶口塞上,淡淡地道:“左樓主又是什麽人,要木十一違悖三小姐的意?”

“她是天,是候天樓無法反叛的天。”

暗衛女子搖頭,她站起身,眼神恬淡地望著王太,“三小姐雖心狠手辣,只會使毒,卻也是位醫者。木十一…不,木部眾人皆數度為她所救。萬醫谷、西南烙家所制之毒皆因她有藥可解,我等也免於受烈毒噬心之苦。木十一問各位一句,若是堂屋走水,各位會企盼近鄰救火之舉,還是願上天有施水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