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五十六)世無一處鄉(第2/3頁)

王太挖著耳朵道:“自然是要老子的鄰居大爺們快些提桶來滅火了,老天爺時常兩三年不布施一點兒雨水,還有什麽盼頭?”

木十一點頭,“正是如此。於我等而言,三小姐正有近鄰之恩,是她數度親手救回我等性命。左樓主立得高遠,我等並無恩澤。木十一的天只有三小姐。”

三人沿著遊廊緩步前行,木梯邊聚著群花枝招展的艷麗美人,皆是醉春園裏歌伎花娘。歌伎們先是笑盈盈地撲著障扇說笑,咬耳朵時馬面裙水波似的輕漾,從扇隙裏能瞥見她們白皙如玉而帶著霞雲的面頰。她們本是有說有笑的,可那三人一踱步過來,便倏地將臉冷下,露出原本的模樣兒來。

金烏走過去,地上便刷喇喇的跪倒了一片人。歌伎們垂首下跪,紗衣緞裙滑在石磚上,像鋪開了爭奇鬥艷的花兒。她們收斂了原本對恩客的依順模樣,冰冷得如同一把把利劍,異口同聲道:“少樓主,這邊請。”

廊下拎茶壺的雜役、端水的小廝兒,也都恭順地頷首。闌幹邊的花牌姑娘、紅清倌人,巡逛的龜奴、鴇母,不知何時烏壓壓地聚起,佇立在廊邊。三人走過去,他們便默然地讓開一條道,每人的眼都漆黑如濁潭,帶著候天樓刺客應有的戾氣,且最終都將目光落在金烏身上。

王太將腦袋使勁轉了一圈,奇道:“都是咱們的人?”他手裏握著些土部的人,都是當初一同流落入候天樓的惡人溝的山鬼,這些年來也策反了些人來用。可木部的人卻比他想得要多,不由得教他嘖嘖稱奇。

木十一淡淡道:“木部早在醉春園布下生間細作,南派的紅燭夫人首肯能助少樓主一臂之力,因而木部得以在此處落腳。”

醉春園是南北東西皆有的,木部之人也散落在各處潛藏著,只是有回險些教人發覺。王小元進過園裏瞎晃過一回,那時隱隱察覺園中人人都帶著煞氣,所幸後來給蒙混了過去。

“看來是要叫你同他們都見過面,說些話兒,免得他們心裏七上八下沒個底的。”王太悄悄戳金烏胳膊,“也不是誰都拜見過你尊榮的,誰都想見黑衣羅刹一面。畢竟你往時是個臭名昭著的大惡人,如今又是咱們用來對付左不正的好法寶。”

三人像是被簇擁著一般行入廳堂,迎面便是兩張大匾,可惜被墨抹黑了字兒。八仙桌旁置著幾張圈椅,桌上放著只青瓷小缸,盛滿了水,還有只小木盒。三足香幾上的小銅爐裏點著甘松香,裊裊煙氣環繞著鏡屏後密麻的人頭。醉春園中的人都聚在此處,頷首低眉,像在看自己的腳尖,又像是在威懾之下不敢擡頭。

廳堂裏有些昏暗,潛藏著的刺客們如今從暗處現出身形來,遮著從門裏透來的日光。粉塵在光裏灼灼發亮,三人像被洶湧的海潮包裹,眾人呼吸聲連成一片,連地面都仿佛在微微撼動。無人說話,卻無一人不在將視線投向金烏,一時間鴉雀無聲,死寂彌漫充塞了廳堂。

金烏深吸一口氣,他等待這日已有兩年,興許更久。在候天樓時,他心中日日泣血,在苦海裏徜徉;回到嘉定後也不曾閑著,給外人作出一副遊手好閑的紈絝模樣,實則在背地裏搭針引線,織羅已久。

他要將候天樓覆滅,連帶自己一起。興許他與王太都是在利用彼此,他從未問過王太要傾覆候天樓的目的,興許也有一段教人慟泣的往事。金烏自己倒未想得太多,他早已與候天樓結下血海之仇,另一半兒的心思倒是放在王小元身上,那個呆瓜曾在他身邊為天山門的事兒嚎啕大哭一場。

金烏的目光移向桌上的抽板木盒,拉開銅環把手時,只見裏面盛放著一張銅面。銅面用黑綢墊著,還被仔細地擦磨了一番,只是眼下被劃了一記,留了道刻痕。王小元那呆瓜的褡褳丟在天府的房裏沒看好,讓木部的刺客取了回來,這才又歸回到他手上。

他微微顫抖著手,將羅刹銅面拾起,緩緩蓋在臉上。

這張銅面伴他過了十年,他也頂著羅刹鬼面被人鄙唾了十年。只要有這張銅面在,無人看得清他面上的喜怒哀愁,只會將他當作一只無情惡鬼,候天樓的一把飲血利刃。

王太拍拍他的肩,難得地沉下眉頭,半晌只道。“恭喜回來。”

刺客們的沉靜而漆黑的眼裏似是有微弱火苗曳動。金烏讀得懂他們的心思,有人眼裏含著在長久禁錮之下終得掙脫的喜色,有人是出於報左三娘之恩的忠心,有人則怨忿於顏九變所為。但不論居心為何,他們如今都化作能供自己驅使的刀刃,能與他同心合力,攪動候天樓這數十年未變的渾池。他將與王太一起,將候天樓斬個支離破碎。

供桌旁貼墻矗著個落兵架子,金烏從上面抓起一柄龍螭鏤金劍,倏地一聲拔劍出鞘,高高舉起。劍身白如霜雪,灼似電光,將眾人映亮。他本該是一個夜行幽鬼,不應如眾星拱辰般地立在此處,但如今人人都拿敬畏的眼神望著他,將這惡鬼推往高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