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十一)別拈香一瓣(第2/2頁)

她騙了他們,把還丹盜走,連同他們對她的信任一同偷走了。

心口像壓了塊巨石似的悶塞難平,左三娘呼著氣,扭頭想錯過他們熾烈的目光。可這時只聽得頭頂青藤發出咯吱聲響,手上竹籃忽地一松,整個人可怖地往下沉墜了下去,裙擺霎時沒入冰涼水瀑中!

三娘驚叫一聲,卻見岸上那拴著樹藤的枝杈隱隱有斷裂之勢,且裂痕愈來愈大,現出猙獰斷口來。原來她當時綁青藤時匆忙,沒栓死。那枝杈生了蟲蠹,又禁不住拉扯,如今竟崩裂開來!若是墜入這湍急水瀑中,說不準會被驚濤席卷著碾碎在頑石上,抑或是被發狂瀑浪扯裂四肢,化作魚兒餌食。

一股尖銳的怖懼之情席卷上心頭,她也許要死在這兒了,左三娘想,冷汗順著腦門嘩嘩直淌。昨夜盤算著要逃出谷時,她就已想過數種不妙的情形,因還丹被盜而怒火沖天的谷人會一擁而上,用小鐮將她割成碎肉。或是自己要攀著竹籃滑過長索時,興許途中會手臂酸疼,再也堅持不住而墜入深谷。可她都咬著牙挺到了這時候,即便克服了如此多的艱險,卻也最終難逃一劫。

她在空裏下墜,像被折斷了羽翼的鳥雀。絕望之情充塞心頭,她想,谷人一定不會救她的罷。因為她再不是十年前那個與谷人們親昵過活的木三兒,而是曾在候天樓手上染血的左三娘。她偷了還丹,還硬是不聽勸阻,早該被逐出谷人之列。想必身為谷主的雙親也都不願出手救助一個將鎮谷之物盜走的壞丫頭。

可就在此時,她那不斷墜落的身子忽地停下了。

並無想象中的錐心劇痛,也無骨肉分離之感,耳邊風聲漸趨柔和,最終只剩宛若嗚咽的柔風盤旋在耳際。

左三娘怔怔地睜眼,卻見岸上的谷人聚在一處,木鴨公兩腿抵在瀑邊的巨石上,手臂青筋畢現,正使出吃奶的勁兒拉著那先前拴在枝上、險些斷裂的樹藤。谷人們擡手將那枚藤索舉起,手臂如密密生長的枝杈,讓她緩緩滑向對岸。

三娘死死抓著竹籃的邊緣,離他們越來越遠。漸漸地,谷人們的面目模糊在遙遠的岸邊,左三娘只能瞧見他們包著黑布頭巾、猶如芝麻小點似的身影。

“你們……”

她的喉忽而哽咽了。興許是日光刺目的緣由,眼眶酸脹得難受,不一會兒便滾下淚珠來。谷人們將樹藤高高舉起,直到她在對岸落了地,這才將一只只手緩緩收回。左三娘再看不清他們的容顏,她獨自立在蓊郁的密林裏,萬丈素練似的瀑流將兩岸割開,谷人們在另一頭沉默地注視著她,漆黑的身影與堅實的山石融為一體。

她被原諒了麽?左三娘惴惴不安地想。若是在候天樓,一點違悖忤逆樓主之事都尚且會被處以極刑,盜取還丹出谷可謂罪大惡極,她本不該受到原諒,且她已經打定這輩子不再回谷的主意了。木鴨公與楓荷梨,她的爹娘應該會對她失望之極,而她的名姓從此該成為谷裏的忌諱,人人都會鄙唾她。

左三娘狠心地背過身,往陰翳的樹林裏邁開步子,將谷人們的身影拋在身後。

走了一步,她禁不住回頭,卻見對岸上依然立著一片漆黑的人影。著黑布衫子的漢子,穿黑布裙的女人,都在遙遠地注視著她,仿佛一片靜默的樹林。

她走了兩步、三步、四步,一步一回頭,可每回都能瞥見谷人們朦朧的身影。他們猶如永遠矗在那處的道標,盼著她回頭,卻又在目送著她離去。

一陣風揚起,將林中草木吹得簌簌作響,漫天細葉飛舞。風兒挾來了遠方的聲響,落在左三娘耳中時依稀化作撥動窗蘢的微顫。對岸的谷人似是開始高聲叫嚷,要將什麽話說與她聽。鼓鼓噪噪,卻又聽不真切。

左三娘覺得那應該是某種怨毒的唾罵,也許是叫她盡早滾離萬醫谷,再不許踏入這清凈之地;又或是要她趕快將手中的還丹送回,再跪伏在他們腳下搖尾乞憐。

但那聲音漸漸化作一致的呼喊,像一支被編好的曲調,隔著撼雷瀉霧的水瀑,越過崎嶇嶙峋的山石飄到她身邊。一刹間左三娘隱約辨出了那喊聲的意涵,胸口更如被巨石砸軋過一般傳來悶痛。萬醫谷的谷人們聚在岸邊,一遍又一遍地向著她離去的方向喊叫,話裏帶著她曾經熟稔的鄉音,是她尚在繈褓之時就已聽過的土話。

他們說:

“一路平安,三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