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二十六)為惡不常盈

寺門外人影稀稀零零,仿若散沙。韃靼馬上擔著臥倒的人,被紗條捆著的斷肢殘臂透出隱隱的殷紅。夕陽西斜,地上仿佛落了一片血跡,紅艷艷的灼目。渾身裹著麻布的刺客們頹喪地牽著馬匹的韁繩,一步一曳地在山道上行進。

守門的刺客見了這情狀,往寺裏吹了兩聲尖利唿哨。三個門洞後走出些木部的刺客,手裏捧著木托,托中盛著幹凈的細布同麻沸散,見了傷者便飛也似的奔上前,手腳麻利地拿剪子剪開被血結硬的衣物。

金十八見寺門前響動頗大,心裏發癢,想過去一探究竟,便扭頭對金五道:“少樓主,那邊好生熱鬧,咱們也去看看。”

話方才說出口,他便已殷勤地挽著金五的胳膊,生拉硬拽地往山門處牽了,口裏嘟囔道:

“正恰同你搭夥的那個也該回來了,去瞧瞧唄。瞧你待字閨中,噢不,掃榻以待這麽久,咱們不去給你那搭夥人洗風接塵一回,可真算不過去!”

這廝混言亂語,聒噪吵嚷,素來教金五無奈。羅刹鬼被他的油嘴滑舌誆住了,怔怔地被他推搡著往寺門前走去。

一路上金十八同他多嘴多舌地發問:“上回你說不記得水九,是混騙我的話罷?”

金五:“……我不會騙人。”

“那你是不是與他鬧了脾氣,才假說不記得他?”

說到這處,金十八愣愣地一捶掌心,“對啦,拿歡喜鈴的斥候幾日前早出發了,你都沒去救他。你倆果真是在耍脾氣……”

這些話聽得金五莫名其妙,他茫然地轉著眼珠子,頭腦裏雲霧繚繞似的懵懂。

“…八哥。”金五忽地喚道。

沉默片刻,他遲疑道:“我的搭夥人…不是你麽?”

金十八驚愕,可當觸及到那對惘然卻澄澈的眼瞳時,他也霎時啞口無言。

自從顏九變給金五飲下那青瓷瓶裏的藥後,羅刹鬼便變得愈發恭默守靜,沉默不言的時候居多。他似乎忘卻了許多往事,像一只一無所得的空殼子。

那藥是“忘憂”,是能教人忘卻前塵往事的慢毒。他的確忘記了許多事,從自己的出身、名姓,還有初到候天樓的事兒,結識的夥伴,都似雪片剝落般一點點忘去。

興許過不了多久,金五便會化作任憑左樓主操縱的傀儡。金十八心裏有一絲難過,想道。

他倆正默然而立時,拖著傷殘身軀的人流從身旁經行而過,濃郁的血味、泥塵味縈繞鼻間。金五與金十八識相地閃身避讓開,從旁卻忽地傳來一個嘶啞而怨忿的嗓音:

“…金五,你果然在此處。”

兩人轉頭望去,只見眼前立著個人,身形搖晃,麻布掩不住滿身瘡痍,那創口倒像是被猛獸利牙剜出的一般。

顏九變捂著傷痕累累的手臂,一瘸一拐地挪到他倆跟前,眼裏仿若密布著陰雲。

僅此幾步路,便仿佛費盡了渾身氣力,將刀鋒牢牢釘在地裏一般。顏九變默然無語地走上前來,咄咄逼人地凝視著兩人。

奪衣鬼將金五上下打量了一番,淒冷而陰翳地一笑,沒有寒暄,卻忽地問道:

“漲海吳家高祖一族,當初是你殺的麽?”

金五有些頭昏腦脹,抿著嘴沒說話。金十八卻在一旁連連點頭,拍著金五的肩得意道:

“哎,這個我熟!是啊,咱們當時全倚仗著少樓主的功夫,竟也將他們滅了個七零八落!…少樓主,你怎地不作聲?”

顏九變眼神一暗,只冷冷笑了一聲。他想起犬坑邊對他義憤填膺地吼叫的那人,口裏稱著是漲海人後代,是來向他尋仇的,然後在犬吠聲中輕蔑地注視著汙穢如涅的自己。

“你這幾日來在做什麽,金五?”顏九變的聲音忽而柔和下來,平和地望著金五,“除卻守山門的外,金部的人幾近傾巢而出,一路殺上景室山,將石階用血塗滿。可你卻沒有來,在我被折磨的時候,在歡喜鈴響時,你一直不曾到來。”

“你知道為了等你,我數了多少數、念了多少回十聲麽?”顏九變問,眼裏閃過一絲痛苦與狠厲。

“——六萬!”

“從一到十,我整整數了六萬回!”

顏九變聲嘶力竭道,只覺腦袋中仿佛有一道弦倏時繃斷,怒火與恨意猶如攀升的藤蔓,緊緊將心口纏起。

“每一回我都在想,興許你只是被雷家人圍著絆住了腳,說不準下一回數到十時你便會來。再忍十聲便好,下一回你一定會來,我每回都這末同自己說…”

溫熱的水液落在地上,留下圓圓的水跡,顏九變忽而發現自己已然狼狽地痛哭流涕,淚如泉滴。他聲音哽咽,悲痛欲絕地望向金五。

“…直到我回到此處,才知曉一切不過是一場笑話。”

自一數至十,不會費多少時候,一盞茶的功夫便能足足數九十回。可要數六萬回,卻是宛如在生死間翻覆的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