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二十六)為惡不常盈(第2/2頁)

只消一閉眼,那令人驚怖的夢魘又會湧上心頭。天狗圍著他撕咬,在他身上馳騁,將他沾染得汙穢不堪。可除卻開始的哭叫外,他卻再發不出聲響,只喘著氣兒忍著撕裂般的痛楚。如今他已分不出在地上流淌的是血還是同野獸膠漆後的水液,只覺渾身都仿若被拆解得四崩五裂一般。

“這小子要死了嗎?”

“還早呢,還早呢!他就該這般下作地同狗廝混!”雷家人們開懷大笑,瞧著他的醜態指指點點。他頹然地望著地宮頂,那是一片荒蕪而黯淡的土壁,一絲天光也無。

顏九變絕望地閉上兩眼。他想,自己會與千百具無名的屍身填滿此處的墓冢,化作枯土。哪怕是當被刺客們帶出,拖著千瘡百孔的身軀回到寺中時,他仍舊並無存活的實感。

可直到目光觸及那在山門邊談說的二人時,他只覺胸膛裏似是傳來破片般的裂響,他的心仿佛霎時裂成了幾瓣兒。

金五與金十八立在一塊兒,金十八親熱地摟著他的肩,兩人咬耳朵似的說著些悄悄話。待分開時只見金五擡頭認真問道,他的搭夥人正是金十八,那副純粹而迷惘的模樣不像是在說假話,而仿若在敘說一件真事。

“為什麽…不來救我。”

顏九變喃喃出聲,忽地惱恨又痛苦地揪緊了發絲,指甲在臉上刮出幾道血痕。他發狂似的高聲發問,眼裏血絲遍布。

“不是說了歡喜鈴響的話便會來救我麽?你不是我的接應人麽?”

可金五只是拿一副古怪的神色睃著他,那眼神淡冷疏離,像含著終年不化的冰霜:

“我為何要救你?”

顏九變怔然擡頭,只見金五淡漠地凝望著他,眼裏說不出是悲憫還是困惑,平淡地吐字道:

“…你究竟是誰?”

一刹間,心裏像是被猛地鑿空了一塊,颼颼地透著涼風。顏九變淒然搖頭道,“你在說什麽話?我是你的搭档,你是我的接應人,你替我接過刀,我也幫你擋過箭,咱們是同生共死的朋友。”

話方出口,他的心便倏然冷了下去,因為金五決然搖頭,開口道:

“我不記得有過你這樣的朋友。”

“既然不是朋友,那我為何要對你出手相救?候天樓五部之人甚眾,難不成你也要我一一救來麽?”金五道,話裏聽不出感情。

顏九變與那對碧眸四目相接,霎時打了個寒戰。那似是惡鬼羅刹的雙目,又仿若出鞘寒鋒,幽熒熒地透著殺意。

霎時間奪衣鬼狂喝出聲:“你親口說過的!”

親口說過會原諒他,說過他倆仍是朋友,說過若他有難定會前來幫援。可一切仿佛在此刻化作泡影,灰飛煙滅。

金五搖頭,冷淡地看著他,道,“…我不記得你是誰,又與你說過什麽話,能讓你這般費心掛記我。”

在那黝黑的地宮裏,在那不堪的汙事間,顏九變曾翻來覆去地嚼著以往他同金五在同樂寺內耍樂的時光。每每回想起時,眼前便好似展開一幅明媚畫卷:風清日麗,森森慈竹沙沙作響,金五倚在竹邊,倒映著他身影的碧眸春水似的溫澹。

六萬回摧心剖肝的企盼,數十只獒犬將他翻翻覆覆地折磨玷汙,在那地獄似的時日裏,他只憑靠著這一線微光,死死地咬牙撐了下來。

可如今卻似天翻地覆了一般,血仿佛化作憤懣與嫉恨之火,將渾身燒盡。千百句歡喜之言瞬時在口中支離破碎,劃破喉舌,帶著血味咽進肚裏。

顏九變忽地往前踏出一步,兩手青筋暴起,狠狠地揪住了金五的衣襟。

他的面容在西斜殘陽裏愈發獰惡,甚而比頭戴鬼面時愈發教人心驚膽顫,殷紅的余暉落在眼瞳中,似是盛滿了鮮血。

“好,很好。你不是問我是誰麽?我如今便告訴你,要你往後一輩子都刻骨銘心!”顏九變咬牙切齒,目光尖銳,狠狠剜向金五。

他本覺得金五會與金部的刺客們有所不同,既不會嘲弄他,笑他低微,亦不會嫌他軟弱。可如今看來羅刹果然也同他們是一丘之貉,轉眼便裝作陌路人疏遠了他。

落葉蕭蕭,紛紛零零地落在他們腳邊。寒風淒滄掃過,將他心頭最後一點希冀吹滅。

“我是水九,顏九變。從今往後既非你的搭夥人,亦不是你的朋友,是要將你取而代之的人,是恨著你的惡鬼。”

顏九變嚼穿齦血,切齒發恨,目光陰鷙,向羅刹鬼一字一頓地道:

“…終有一日,我會將你從那高處扯下,讓你跌個痛快!”

他猛地扯住衣襟,俯在金五耳旁,帶著難以遏制的瘋狂,惡毒地道:

“然後,將你踏在腳下,踩進地裏……少樓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