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三十)塵緣容易盡(第2/2頁)

這人說得輕易,可字字都幾讓玉乙未椎心泣血。他於戰栗間回想起那個漆黑的夜裏,倒在血泊中遙遙遠望著他的玉執徐,無聲地用眼神勸他逃離那處血獄。他倆使盡渾身解數,豁出性命,才換回寥寥數人的生機。

可如今候天樓仍要窮追不舍,痛下狠手,將他們拼死換回的生機徹底斬除!

水十九頗會察言觀色,見他面白如紙,心裏已猜到了幾分,笑道:“對啦,我險些忘了,你是天山門的。再讓我猜上一猜,並州是你老家罷?難怪你著急萬分,是怕咱們出手傷了你家中爹娘與妹子?”

恍惚間,玉乙未神思迷離。微風拂掠過面龐,將他心緒托向遠方。他的目光仿佛越過崢嶸萬木、青山秀水,刹那間落於並州之中。他望見昔時的自己不稼不穡,遊手好閑,著雲提花絹衣裳,帶著一身秦樓楚館裏花娘們的熏衣梅花香,日日愜意自得,喝小酒,聽小令,翹著二郎腿在臨街酒肆裏睡上一天。

然後他爹會勃然大怒地從英國公府中跑出,抄著布鞋底來打他腦袋,把他從竹椅上踢下,直揍個鼻青臉腫,揪著頭發將他拖回府裏。他爹漸上了年紀,滿面皺紋,拖起他來時愈發氣喘籲籲,每行一步路都得狠命地捶著老腰,然後將他丟進武場裏破口大罵一通。

他雖總埋怨他爹迫他讀書習劍、入了天山門的事兒,卻也不總是怨忿的。他娘死得早,自打他記事以來就不曾見過幾面,是他爹把他拉扯著長大,不厭其煩地扭正他的性子。後來他背著行囊艱難地跋涉上天山,一扭頭便能看到他爹拄著拐棍瑟索著在天梯下遠眺他的身影,煢煢孑立,孤苦伶仃,在茫茫雪裏似一粒小胡麻點。

不知覺間,熱淚盈滿眼眶,斷線珠子似的從頰邊淌下。玉乙未抓緊韁繩,用衣袖囫圇擦了一番臉,咬著唇呆坐著。

支持他到今日的所有念想,似乎只放在了兩個人身上,一個是小師妹玉丙子,另一個便是他爹。他在這刀山劍樹間擔簦躡屩,為的便是終有一日能走脫候天樓,歸返故鄉。

玉乙未猛然轉頭,卻見水十九嘴角含笑,眼神卻淡漠涼薄,“我勸你——當斷則斷。”

這話像晴空霹靂一般直直炸在他心頭。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玉乙未沉冷地發問,聲音卻在句末發顫上挑。

騾車在土路上停下,日暮林荒,飛鳥撲簌而過。兩人相對無言,沉默與冷寂如陰雲般蓋在頭頂。

水十九撐著面頰微笑著看他,目光在陰翳林中顯得有些森然,“你也是肯將半張臉皮剝下的狠角兒了,自然也該懂得這個道理。如今你想從候天樓脫身,正與在望鄉台陰攀刀山無異,身上掛累愈重,往下掉得愈快。”

未及刺客說完,玉乙未便雙目圓瞪,撲上前來一把抓住他兩肩,瘋也似的搖晃,顫聲發問:“要做什麽?你們究竟要去並州做什麽事,之前滅了天山門二珠弟子還不夠麽,如今你們又在盤算著什麽!”

他心底早已知道答案,卻仍在執著發問,死活不願相信。

刺客的嘴角仿若無風湖面上泛起的一絲漣漪,劃開歡愉而淡漠的弧度。水十九平靜地望著他,像在悲憫地看著一個可笑可嘆的人。

“火十七,既然我認你作朋友,那便再次告誡你一句。若你還算得個有血性的人,那麽就該有所覺悟。如今已然變天了,左樓主所為皆是為了傾覆這世道,但若能捱過這場血雨,一切便會止息。候天樓會將所有天山門弟子趕盡殺絕。若有知情者…其親眷也不例外。”

“在往後的十日中,你最好‘不看,不聞,不說’。不論你的親朋遭何等對待,都應飲泣吞聲。”

水十九道。他的眼裏泛著森然寒光,也伸出手搭在他肩上,輕輕一拍。

“做個死人吧。如此一來,你便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