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三十九)塵緣容易盡

一只灰羽令鴿從茫茫夜色裏飛來,落在敞開的板欞窗沿上。

此處是資州籮泉,正是醉春園所在的樓館。樓上鶯歌燕語,紙醉金迷,舞伎翹著袖兒,倩影浸了窗格,淺淺地落在令鴿身上。

從窗邊伸來一只蒼白的手,抓住了令鴿的尾端。鴿子撲棱幾下,卻終是安分下來了。金烏從它腿上的信筒裏倒出一支紙卷,皺著眉展開來看。

王太正坐在幾案另一頭,正抱著酒壇往口裏咕嘟直灌酒液,時而蹙眉細看攤在幾案上的一張絹帛圖,時而握著朱筆欲在其上勾畫,卻又止了筆。他擡頭一望,正瞥見金烏手裏的紙卷。

“娘的,今日三番兩次有這些賊鳥飛來,看都看厭了……”王太嘟噥幾句,又問,“誰送來的?”

金烏細看了一會,辨出用紙與鴿羽間夾著的草葉,一面思索一面道:“候天樓,從並州山驛來的。那叫玉乙未的小子向我們求援。”

“玉…乙未,是誰?”王太頗為苦惱地搜腸刮肚一陣,愣是沒從草包似的腦袋裏搜羅出這個人名。

這也難怪,他行事粗鹵,不愛記人名兒,通常是自己任性地給旁人安一個諢號。這段時日他私下裏日日叫金烏“女婿”,在眾人面前便叫他“少樓主”,有時倒忘了本名叫什麽。至於王小元便常被他叫作“小崽子”,提起時頗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對他這副德性,金烏也有些無奈,此時翻著白眼道:

“就是上回在我們這兒的醉春園待過的那人。先前是天山門的門生,後來陰差陽錯,行了狗屎大運混進了候天樓。”

正說話間,那令鴿撲著翅兒不安分地掙動,鴿羽簌簌地落在幾案上。金烏蹙著眉抓緊它,卻忽見它喙上用細線系著件物什,伸手撥過來看時卻發現是枚火石。

“……原來如此。”他低聲道。

王太含混道:“噢,是那縮頭縮腦的小子啊。”

男人沉吟片刻,在腦海裏勾勒出玉乙未那略顯怯弱的模樣來。那時的玉乙未一副方從死裏逃生、驚魂未定的樣兒,對什麽都退避三舍。可再一細想,他又忽覺不對,擡頭問道,“哎,他不是年歲長於你麽?”

金烏眨了眨眼,道,“是。”

“那你還叫他‘小子’作什麽?”

“…他輩分低。”金烏把眼珠子一撇,將紙卷卷起,放在火裏燒盡了,“玉求瑕也小我一歲,還不是算作他師兄麽?”

王太咧嘴笑道:“那你救不救他?那小子虛長了這些年歲,卻仍是窩囊廢一個,沒人幫手定會死在候天樓手裏。何況並州山驛裏布的刺客多,憑他那點兒本事,沒動手先準會挨嚇得屁滾尿流。”

男人把酒壇子往地上重重一放,笑嘻嘻地湊過來,把酒氣噴在金烏側面上。“你還是想救的罷?畢竟你和我家那小崽子心性差不多一模一樣,要是見了人死,心裏總會有個疙瘩。”

金烏卻緩慢地搖頭:

“不救。”

王太正嘻嘻笑著,聽他這麽一說,臉上笑容頃刻間化為錯愕。

“並州山驛離資州這處雖說不近,卻也不遠。若是我們派援手前去,一定會引起金一疑心。事到如今,我們之前所做之事絕不能因此而功虧一簣。”金烏的目光落在幾案上攤著的絹帛圖上,其上用朱筆密密地寫畫了經行的山道,鮮紅的字跡觸目驚心,連作一片如血的蛛網。

燭火微漾,將金烏的面龐映得忽明忽滅。他輕輕嘆息一聲,眼裏卻含著幾分冷毅:

“只能讓他——自求多福了。”

——

並州山驛中,昏暗慘淡的山窟裏。

玉乙未頹然地跪坐於地,渾身都在發顫,臟汙的血染濕了膝褲,冰冰涼涼的,一直冷到了心裏。刺客們聚在另一支木樁前,那樁上捆著個遍體鱗傷的天山門弟子,隨著藤鞭的破空聲發出淒厲慘叫。眾人在血肉橫飛間哈哈大笑,像極了板繪裏生啖人肉的厲鬼。

他望了一眼被捆在木樁上的那個半腐的人,那是玉執徐,可更像一具腐敗的肉塊。他還記得玉執徐先前的模樣,這人有著清潤的眉眼,道服雪巾常打理得一絲不苟,沒一絲褶子,按劍端坐時紋絲不動,更像個冰雕雪人兒。

可如今他已經辨不清玉執徐的面容了,只得在一片模糊血肉間勉強尋得五官的蹤跡。

玉乙未心裏裂開似的劇痛,他惶然地回想自天山門弟子在邸店裏被屠戮的那夜距今過了有多久。兩月?三月,抑或是四月?從微悶的初夏到這落葉之秋,玉執徐在這處究竟經受了多久的折磨?候天樓刺客用刀割爛他的皮肉,用滾湯、烙鐵給他留下繁多的瘡疤,玉執徐一定遭受了非人之痛,遠比當初割下臉皮的他要難捱得多。

“乙……未……”

不見人形的肉塊發出嘶啞的低鳴,看起來他是在掙紮著要說什麽話。聲音弱如遊絲,細細的,一會兒便被湮沒在山窟中腥臭的風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