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四十二)塵緣容易盡

濃夜暗沉沉地壓在天穹下,黯淡的月懸在水墨似的山的另一頭。山驛裏僅有一點微光,火豆子在夜色中微弱而不安地搖曳,是巡夜的刺客手裏提的琉璃燈。

驛館外亂風呼嘯,館中卻凝固了似的死寂一片。玉丙子兩目空落而無神,怔怔地坐在陶燈面前,兩手絞緊衣袖,秀麗面容上眉頭緊蹙,神色隱忍而痛苦。

她被候天樓刺客捉來已有幾月,那時她心裏便打定主意,若是刺客們要她做些謀害人性命的藥,她便想盡一切辦法,咬舌或投繯自盡。可刺客們卻悠哉遊哉,既不急著把她呈奉給他們敬愛的左樓主,也只叫她做些愈傷之藥。

那些傷膏藥丸有許多是給用刑後的天山門弟子使的,因而玉丙子雖百般不願給這群無惡不作的魔頭做事,卻也只得成日在他們監看下搗藥。

另一個讓她不致尋死的緣由,恐怕便是——

“執徐師兄,現在可還好麽?”玉丙子輕輕嘆了口氣,將胸中郁結微吐半分,在心中默默想道,“他劍法這般高強,一定沒事的…”

她微微擡眼,望向沉寂的天頂,不由得出神。“還有乙未師兄,他沒那麽厲害,要是被人給捉去了,就一定逃不出來啦,到那時又該怎麽辦呢?”

守門的刺客們百無聊賴,在門邊玩起了娘娘牌,將畫錢貫的絲綢裱牌甩得嘩嘩作響。手癢的便押上自己的一點兒月錢,眾人耍得不亦樂乎,竟也不去管玉丙子。

“百萬貫!”

“瞧我這兒,有萬萬貫!”

刺客們高聲喧叫,臉上或喜或怒,把地上的銀錢推來攘去。在山驛裏過的日子平淡如水,只有博戲能起幾絲波瀾。玉丙子亦覺得自己在這死寂的日子裏愈發幹涸枯槁,漸漸化作一個不會歡笑的木人兒。

突如其來的,一聲天崩地坼的轟鳴震徹四方。腳底嗡嗡鳴震,房梁咯吱顫抖,塵灰從天頂上瀉下。刺客們像驚弓之鳥一般倏然跳起,各自抓住腰間鐵劍,倉皇張望。

“怎麽回事!”

遠方血光沖天,似是燃起沖天烈火。刺客們看得瞠目結舌,有人喃喃道,“是火部搗黑火末時出了什麽差錯麽?他們的手法粗蠻,倉房裏的黑火末包又累摞得多,說不準真出了什麽問題……”

有人辨出那是山窟的方向,搖頭道:“不,起火的那處並非火部倉房,而是關押天山門門生的地窟,那處定是出了什麽差錯!前些日子成邑山驛有土部叛賊來襲,若這回是他們卷土重來,並州也不安全。”

刺客們對視一眼,似是在彼此眼中找到了默契。炬口鬼道:“留兩人在館驛裏看著這天山門的小娘兒們,其余人一齊去山窟察看。”

“是!”

數人猶如離弦之箭般奔出,瞬息間沒入夜色之中,向火光之處奔去。

館驛內霎時死寂一片,余下的兩名刺客也沒了耍牌的心情,將手中葉子牌一攤。紙牌落在地上,孤伶伶地滾了一滾。

“…枝花。”

“嗯,我的是空沒文。”

兩人向門外張望,玉丙子亦隨著他們的視線向遠處眺望。層疊墨雲將夜色染得愈發漆黑,隱隱現出電光,慘白地映亮山野。

“要下雨了。”刺客說。

另一個刺客道。“得起大風。”

不多時,暴雨突如其來,似決堤怒洪,自天穹中猛然傾瀉而下。瓢潑雨水濺落在地,晶瑩雨珠迸濺,像在地上鋪了一層亂毛的厚重白氈子。

玉丙子黯然地望著雨幕,這驟雨仿若囚籠,將山驛籠起。而她被困於此,無處逃脫。

也不知這算是場及時雨,還是個天災,方才的及天火光漸漸息下,亂糟糟的人聲飛蝗似的從外頭冒起。

刺客猛然起身,另一人驚問:“怎麽了?”

“外面有人。”

滂沱雨幕之中,果真隱約現出了一個人影。兩人絲毫不敢怠慢,將手按在劍柄上。在這時前來的既可能是前去探看山窟回來報信的夥伴,也可能是前來劫走玉丙子的土部的叛賊。

“該死,怎麽不留多一些人在這兒看著這小女娃?”刺客低聲咒罵。

那人影漸漸近了,雨幕裏映出他朦朧的形狀,像一團黑霧,轟然雨聲中間雜著車輪轆轆聲。刺客們往外看去,只見那人頭上頂著塊桐油布,雨水掛在布緣,滴滴答答地下墜,像掛著珠簾。他的臉掩在陰影裏,五官暗晦不明。

但那人身上穿的確為候天樓刺客的黑綢戎衣,只是顯得破爛焦黑,好幾處綻開了口子。他以劍鞘支地,拖曳著一條傷腿,地上留下一道朦朧血跡。

來人低啞地開口,“我是火部的,山窟那兒起了火。”

刺客們依然把手按在劍上,咄咄逼人道,“什麽緣由?”

“先前審人時有人不慎將火把落入血槽裏,點燃了火油,讓整條槽溝都燒了起來。那槽溝又連著坑道,裏頭還有些沒受潮的黑火末,一下便起了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