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五十五)痕玷白玉珪(第2/2頁)

茅草頂蓋在熾烈的火焰中燃燒,飛灰鋪天蓋地,風裏是濃厚的焦味。火光沖天,通紅烈焰中仿若浮現出猛獸似的繁雜花紋,但濃煙漸漸遮蔽了一切。王小元孤零零地站在山坡上,在這場浩大的火勢中孤苦無援。

他愣住了,腳似被釘在地上一般無法動彈。他希望這是另一場夢,可掐了掐手背卻覺疼痛。濃煙間,他依稀瞥見一群在村口逡巡的地棍。他的兩眼時好時壞,如今居高臨下地俯眺山村卻能將一切盡收眼底。

地棍們手裏握著四角槍,有抱著繈褓的散發女人驚惶地逃躥,撞到他們面前時被一槍搠死。他們吹著口哨,從死人衣衫裏扒出幾枚銅板,大笑著豎起杆兒,展起青蓮色的旗幟。

那旗上繪著如意紋。青蓮如意,正是候天樓的紋樣。

風裏依稀飄來叫喊聲:“候天樓來啦!惡鬼來索命了!”鄉民聽此名號,人人皆在烈焰濃煙間倉皇奔逃,紅艷艷的血花綻了一地。鮮紅的火與血交織,山村中似煮沸了般喧鬧。

地棍們叫嚷:“咱們是候天樓!快快將錢財送到爺爺們跟前來!”說著便把手中刀槍胡亂戳劃,將一張張門板踢開。

王小元臉色煞白,他耳邊似是回蕩起了錢仙兒的聲音。

惡人溝是惡徒福地,可惡人溝外卻是人間煉獄。錢仙兒未騙他,如今這副光景著實宛若地獄繪卷。他在嘉定安安分分地過了兩年,和金烏過著沒心少肺耍鬧的日子,可卻忘了如今天下紛亂已起。

他手裏提著斷刀,踉蹌著往前邁出一步。玉白刀客絕不能對這慘象坐視不理,他既是王小元,亦是玉求瑕。

可那熟悉的昏沌之感忽而湧上頭腦,王小元踉蹡了一下,沒注意腳下是土坡,狼狽地跌了跤。他滾進樹叢裏,摔得七葷八素的,被枯枝劃了個花臉。

身體很重,灌了鉛似的擡不起來。一股長久以來的疲乏忽而襲上心頭,王小元這才想起自己幾近幾日水食不進。他仿若一具行屍走肉,憂思重重再加上夜不能寐,此時幾乎要將他身軀壓垮。王小元迷迷糊糊地察覺到:那接連不斷造訪的幻夢正是極度疲憊的後果。他離山村太遠了,興許一時半會兒趕不過去。

燃燒的山村中,那踢了門板闖進泥漿房中的地棍不一會兒又折返了回來,撓著腦袋對在外頭候著的同伴道:“奇怪,沒個活人。”

“死人有麽?”

地棍道,“有倒是有,一家老小死得整整齊齊,都擺在榻上。銅錢米布也被搜刮得幹凈,咱們連挑揀都沒那個法子!”

另一人嘖舌道:“被人搶了先手。冒著候天樓名號撈油水的人太多了,也不知是哪夥賊廝鳥!”

“要不…咱們換個名頭?”有人惴惴不安地搓手,“上月俺碰到五夥來打劫的,一夥打著賓州十寨的旗,一夥叫著忻城揭竿僮民的號,還有三夥嚷著自己是候天樓……”

眾人踩過屍首,踏進血泊裏,哀聲笑嘆道:“生意果真不好做啊。”

人影漸漸遠去,消失在濃煙血海中。王小元掙紮著用斷刀支起身軀,卻又頹軟地癱了下去。方才那一摔仿佛將他徹底摔垮,連日的疲乏自軀殼中噴薄而出,四肢百骸仿若棉花。

他才發現自己身上淤青劍傷遍布,興許是自己先前不願對惡人溝的長老們下手,結結實實地挨了他們的打。他很困倦,只想找個地兒躺下來休息。玉求瑕得去救人,可王小元也很想歇息。

天空裏落起了細針似的雨,一枚枚紮在他身上。他艱難地爬起,可又在疲頓中滑倒在地。先前熯天熾地的烈焰稍小了些,大團的青煙噴湧在空中。山村裏靜悄悄的,像是沒了人息,只余刮雜的燃燒聲。

王小元半蜷著倒在地上,手裏緊緊攥著斷刀。在失卻神志的前一瞬間,他隱約瞥見身前似是現出了一個人影。

那人戴著箬笠,發絲蓬亂,一身臟汙的棕衣,似是個獨臂的農家子。僅余的一只手上握著寒光鋥亮的鐮刀。他於迷糊中想到了錢仙兒提到的山中的幽鬼,他們無處可去,燒殺擄掠,終日如幽魂般在林中遊蕩。這人興許和那在山村中劫財的地棍是一夥的,也要來搜刮他錢財,取他性命。

可王小元如今只想闔眼大睡,他心思紛亂,只想把一切拋之腦後。細雨霏霏,林深樹雜,人影映在他眼裏時帶著水霧氤氳的朦朧。那人在王小元身前駐足半晌,彎下身子,擡起他的腳踝。

幽鬼邁著沉重的步伐,將王小元往幽邃的林中拖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