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六十三)痕玷白玉珪(第3/4頁)

兩人四目死死地盯著他,一刹間,王小元如芒在背,竟張口結舌,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東青長老撫著白須,“所謂‘無我’,便是要拋卻心中妄念。王小元,我問你,為何石壁上的李凝陽並未磨刀?”

王小元似被點醒,這說的是留在靜思室石壁上的那幅畫。可鐵拐李磨的應是劍,而非刀,即便他是在磨刀,卻又兩手空空,不見刀的蹤影。

玉東青見他神色癡茫,又道:“我再問你一問,為何要磨刀?”

“因為刀口鈍了…才要磨。”王小元想不出妙對,便老實答道。

“不錯,正是因為刀鈍,才要人來磨礪。”玉東青神色肅穆,“可若是刀夠利了,還須再磨麽?”

“自然…不用。”

“正是如此。不磨刀,正是因為刀利,無刀可礪。求‘無我’,正是因為心中妄念頗多,最愛自己,將自身看作天一般大,退怯惜命。世人皆愛惜自己,因而被諸多妖魔所擾。”

王小元聽得懵懵懂懂,搖頭道:“可我最看重的不是自己,是少爺。”

玉東青撥起了火盆,緩緩道:“王小元,你要忘盡一切,如此便能心無旁騖,揮出那驚世一刀。”

話剛脫口,眼前便似凍住了一般。

火光不再搖晃,似是被冰封般凝結於鐵盆中。兩人在他面前靜坐,笑容刻在臉上。王小元轉頭往石門外看去,只見飛絮似的白雪似點點白斑綴在天穹中,一動不動。

四周一點點暗了下來,眼前的人影忽而變得支離破碎。東青長老依然慈祥地對他笑著,可胸口卻逐漸綻開深可見骨的大洞,血水從刀傷中淌下,一晃眼間,他被釘在巖壁上,正如被候天樓所殺時一般。

王小元又惶然地望向義娘,只見她面色愈發慘淡,身軀亦如紙般羸弱單薄,最後竟是血肉潰散,如飛雪般飄散於空。

一切都是夢,這是他在靜思時產生的幻景。他夢見了自己小時候的模樣,有東青長老和義娘陪著他。

火光熄了,他孤伶伶地坐在原處,一切靜蕩一空,他又重歸孤身一人。

肚中傳來緊攫似的饑餓,喉嚨亦如久旱田地般渴求甘霖。王小元倏然驚醒,恍如隔世。他此時正坐在蒲團上,水食不進地過了幾日。若非往時修習過一段時日的辟谷之術,恐怕早已橫死在靜思室中。

他踉蹌著站起身,四肢如棉花般綿軟無力。

石壁上的李凝陽在對他怒目而視,兩手懸空在巨石上,依然在磨那口不存在的刀。

王小元有氣無力地望了那畫一眼。他從幻夢中有所啟發,抑或應稱為開悟,但這開悟卻令他絕望。玉女心法沒有下半部分,是空的。因為念盡玉女心法的前代刀主在揮出玉碎瓦全一刀後身死神滅,心法並未流傳下來。

他要忘盡一切,放下所有牽絆,才能使得出第三刀。

妖魔依然在身後與腳底孜孜不倦地拉纏著他,稍有不慎便會被他們扯入黃泉地底。

“王小元——”

鬼怪陰魂們淒慘地長嚎出聲,想讓他一同墮入邪魔之道。血淋淋的死人趴在他肩頭,教他不敢回首。

可王小元還是鬼使神差地回頭了。靜思室的地上放著一只小小的油缽,虛弱的火苗在燈芯子上搖曳,映亮了一方小小的天地。在一片濃黑中,只有那火光所及之處明亮溫暖。

恍惚間,他像是未從天山崖上的山窟離開。石門外風雪大盛,唯有此處安靜寧謐。他站在嶙峋的石道中,聽見拐角火盆被輕輕撥弄的聲音。火光將坐在火盆前的那人的身影映在巖壁上,朦朦朧朧,像一觸即破的水沫。

那人問:“你要走了麽,王小元?”

金烏的影子在石壁上搖曳。王小元站在彎角處,從影子的形狀辨出了他摘下鬼面的動作。他和金五曾在行遊天下時曾在巖洞裏遊耍,從溪裏掏癩刺烤了吃。那時的他倆嬉笑玩鬧,別提有多快活。這一定是過去的玉求瑕與金五在他心裏留下的幻景。

他答道:“對。”

火光依然溫暖,但他靜靜地站了一會兒,背身離開。眼前是濃郁無盡的黑暗,每邁一步都在離光亮處愈遠。

最終,王小元站在了石門前。他將手貼上冷硬的石扉,沉默片刻,道:“要揮出第三刀,便要步入‘無我’之境。”

這話似是對他自己說的,又似是對他心底裏金烏的影子說的。

“其實我…打從一開始就不喜歡自個兒。我只是個惡人溝裏出來的小混子,辜負了爹爹和長老的期望,又還得天山門的大夥兒死傷慘重,渾身上下半點長處都沒有。要是要我拋卻我自己,我還巴不得有這樣的美事呢。”

王小元垂著頭,喃喃自語:“可僅是拋卻自己,也入不得‘無我’之境。因為我最看重的根本不是我,而是你,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