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二十八)死當從此別

死是什麽感覺呢?

金烏曾不計其數地考慮過這個問題。一直以來他不是在赴死的途中,就是在瀕死的險境之中。此時他仰面躺在焦墟之中,四周是濃郁似墨的黑暗,正如一口棺木,將他牢牢安置於其中。

他想,死一定也同“不相應法”一般,既非無形,也非有形,乃是一種虛妄。他從無邊漆黑裏瞧見了血紅、花白、金黃,隨即是斑斕彩色,仿佛墜入了一個染坊裏,只是這點點彩色最後又融入深黑之中。

眼前是一片黑暗。

黑暗裏並無天與地,也無冷暖、長短、大小、遠近,有的只是混沌不明。

金烏在黑暗裏站起來。

雖說是站起,可他已感覺不到自己的手腳,仿佛一縷幽魂般遊蕩在無邊墨色裏。他仿佛正置身於一條狹長甬道間,前路與後方皆一片茫茫。

他惘然地往前走,一步又一步,仿佛沒膝於濃厚翻滾的霧氣裏。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似露出一星光亮。

金烏走過去。漸漸的,他先聽到了風拂枝梢的簌簌聲響,聽到了院裏蟲兒沙沙的叫聲。再行幾步,他望見烏燕在青嫩楊柳間穿梭,蒼苔映碧了石階。

那是嘉定金府尚未荒敗時的模樣。

他順著石階緩慢地走下去,只見院裏到處柳綠桃紅,盈滿鶯啼燕語。院落中央擺著一張圓石桌,兩只石凳。

石凳上坐著個紮著桃心髻的女孩兒,正背對著自己,靜靜地望著眼前春景。

霎時間,他的心尖似被針紮了一下,顫顫的疼。金烏張口結舌,他沉默地佇立了片刻,緩步走到石凳前,慢慢坐下。

暖風拂面,帶來一縷縷馨香,眼前是一片潔白若雪的梨花。

金烏仰頭望著那梨花,出神地呢喃道:“我…是死了麽?”

坐在身旁的女孩兒轉過頭來,笑盈盈地問:“怎麽這麽說呀?”

“若非如此,我怎麽會在此處見到死人的面?”金烏道,他也緩緩地轉過頭,與那女孩兒四目相接。明明他們數月前才見過一面,金烏卻覺得仿佛過了數十年。

他本以為在天府宅子裏的那一夜他倆不過是生離,可轉眼間竟變為了死別。

女孩兒晃著腳尖,繡鞋上的銀蝶晶晶亮亮,似要翩然飛入融融春光裏。她俏皮地一笑,道:

“我想嚇你一跳,要你睡不著,便給你托夢來啦,五哥哥。”

她見金烏神色似是郁郁寡歡,便氣鼓鼓地道:“你怎麽不開心?我來看你,你居然也不笑一下!”

沉默片刻,左三娘見他仍不說話,又拍著手道,“我懂啦,一定是我說的不是你愛聽的話,你才氣惱,不願同我說話,對不對?”

金烏嗓音沙啞,問道:“什麽叫‘我’愛聽的話?”

三娘道:“你是不是想聽我說‘我沒死,先前的一切都是你的一場夢,既沒有什麽候天樓,也沒什麽死人’?”

“若你能這麽說,自然是最好的。”金烏的神色有些淒然。

左三娘笑嘻嘻道:“不對呀,五哥哥。光是我出現在這兒,就已是你的一場黃粱美夢了。”她站起身來,拍了拍衣裙,伸手去拉金烏,“不過嘛,既然是夢,那便該幹些夢裏該有的事。”

金烏問:“你要我做什麽?”

“我要你隨我過來!”左三娘笑靨如花,牽著他從石凳上站起。

庭中磥石竦峙,梨花縹緲如雪,琉璃磚墻青瑩剔透,似泛碧瀲,在日光裏鱗光閃閃。他倆緩步走過去,只見得一條幽徑現在眼前,道旁是渾渾茫茫水墨一般的翠樹。金烏隨著三娘走入小徑,四周蒼翠欲滴,枝葉遮天蔽日,鶯啼婉囀,像是一片深林。

他倆走了許久,終於見得眼前略略見光。可那日光也同白霧一般,十分明亮,卻並不刺眼。清香白花從枝頭紛零散落,在那花雨之後,有人在遙遙地向他倆招手。

金烏眨了眨眼,依稀辨出了那招手的人的輪廓。他第一次眨眼,只覺相隔太遠,不甚清晰,再走近了些、多眨了幾回眼,眼前卻愈發模糊。他停下腳步,淚水不知覺間從眼裏滑落下來。

那是個著短衣革靴的蒙兀兒女人,頭上結著一道烏漆漆的長辮,辮尾系了只小金鈴,暖風拂動之下叮當作響。她眉眼俊逸,一對眼與他如出一轍的澄碧,五官深邃卻飛揚。她笑起來時,宛若牛角刀般的鋒銳雙眉舒展開來,笑意漾在嘴角,柔和而溫暖。

“來阿媽這邊,金烏。”

會蘭烏也喚道,兩眼笑得宛如彎彎月牙。

腳步踉蹌了一下,金烏茫然地停住了步子,揉了揉眼,可卻也不敢多揉,生怕一晃眼,眼前光景便煙消雲散了。

“娘…親?”他小聲地喚著,手足無措地站在原處。會蘭烏也身後立著個男人,也在向他招手,微笑道:

“金烏,過來,就差你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