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二十九)死當從此別

環顧眾人,熟識的面孔間沒有他要尋的那張臉。

金烏將那一張張臉看在眼裏,匆匆地邁開步子,在人群中左沖右撞,迷惘地道:

“…王小元?你在哪兒?”

他眼裏染上了幾分焦躁之情,以致於竟無意地將身旁人推搡開來。眾人“哎唷”“哎唷”地叫喚,可先前臉上尚有的歡喜之色卻似在一刹間一掃而空。金烏卻愈發急躁,他沒看到王小元,哪兒都沒有。

會蘭烏也蹙著眉,不安地道:“金烏,你在尋誰?”

“我在找王小元。”金烏撥開身旁人的肩膀,舉目四望,道,“娘,你不記得他了麽?他是咱們家的一個粗使啊,一個好吃懶做的蠢材、跟屁蟲。”他雖在口上如此斥罵,臉上的緊繃神色卻略略放松了些。

阿潘眼眸低垂,囁嚅著道:“他……他進不來的。”

金烏的目光近乎逼視,直掃過來:“你說什麽?這話是什麽意思?”

在這淩厲注視下,孩童畏懼地縮了縮脖頸,小聲道:“他進不來咱們這兒,他在外邊。”他伸手往金烏身後一指,“喏,他就在你身後很遠很遠的地方,既入不了這庭院,也沒法子同咱們吃酒。”

“為什麽入不來?”金烏只覺奇怪,可他方想回頭望去時,會蘭烏也卻忽而神色大變,猛地撲上來,捧住了他的臉,道,“不能回頭看!金烏,你千萬、決計不要回頭看一眼。”

她神色惶急,可臉上又確是盈滿了對自己的關切之色。金烏心裏雖生了重重疑竇,卻也不由得心頭一酸。

越姨滿臉憂色地走上來,道,“少爺,你怎地還要尋人?難不成和咱們在一起,還讓你不夠快活麽?”

金烏悵然地道:“可是如果他不在,我就絕不會開心。”

眾人默然不語,似是有滿腹的話要與他傾訴,卻又忽地閉口不言。先前的歡鬧之景煙消雲散,他們人人都坐立不安。金烏目光忽地與寧遠侯相觸,猶豫地喊了一聲:“…爹。”語氣裏似是有相央求之意,想求寧遠侯讓他去找王小元。

寧遠侯沉思片刻,面色凝重。許久,他擡起頭,嘆道:“喝了那杯酒罷,金烏。”

那酒看著清醇香冽,更似是香飄十裏。要是在往時,按著他貪杯的性子,準會迫不及待地一飲而盡,可此時金烏凝視著手裏杯中的酒液,心裏忽而生出一個驚人念頭。他擡起眼,直望向寧遠侯,帶著哀戚之色道:

“爹,這裏莫非是在黃泉路上麽?”

一片死寂,無人作聲。金烏看著他們,神色一點點地冷下去。

寧遠侯沉默良久,並未發話。

金烏又微微舉起手裏酒杯,冷聲道:

“那這杯酒,也是孟婆湯嗎?”

這話一問出口,寧遠侯竟難得地神色淩厲了一回,喝道:“金烏,莫要問太多,喝下去!”說著便倏地上前一步,擒住他的手腕,按住他後腦,將那酒硬是遞到他嘴邊。

“喝了這酒,是不是會忘了所有事?”金烏將那酒杯緩緩推開,倔強地搖頭道。“我才不要。”

會蘭烏也面色一白,旋即低聲道:“傻孩兒,這世上這末多苦難,你都領教過了,難不成還要記著麽?自然是忘掉一切的好。從今往後,爹與娘都會陪著你,直到永遠。”

“可我不想忘記王小元。”金烏垂眸道,“要是能記得他,哪怕是連難受的事也一塊兒記得,也沒什麽關系。”

他不顧會蘭烏也與眾人的阻攔,向後張望而去。只見身後是來時小徑,卻不見先前郁蒼樹叢。小徑盡頭漆黑幽深,似有嗚咽風聲自其中湧來。

金烏凝視著那幽邃出口,從那裏看到了連天火光。焦黑木柱東倒西歪,橫七豎八,行客肌膚焦爛,淒厲哭聲響徹街巷。那裏才是生者的世界,既滾熱又淒寒。

“我要走了。”他茫然地站起,“王小元還在外頭等我。”

眾人臉上現出傷悲之色,紛紛上來捉住他衣角,七言八語地道:“別去!”

“金少爺,別去那裏!”

阿潘近乎哀求地道:“少爺,你別走,你要是從這兒出去,你就會被火燒、被刀砍,毒發時還會痛不欲生,像被千刀萬剮!”

會蘭烏也橫起柳眉,攔住他去路,厲聲道:“娘不會讓你走的。方才不是說了麽?我們一家人要開開心心、快快活活地在這裏,不去理會外頭的一切事兒!”

連寧遠侯也閉目嘆息,背手而立:“留在這處罷,金烏。別再去外面受苦了。”

一片喧鬧聲中,金烏直視著寧遠侯,道:“爹,是您往時對我說過,要學唯室先生的一句詩:‘願與朱雲斬邪佞,豈甘埋沒延平津。’我若不去對付左不正,還有更多人會死。我再不濟,倒也算是個將門之後。”他垂下頭,撇開眼,“以往和您一同念書時,我也有句話一直惦記在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