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二十八)死當從此別(第2/3頁)

寧遠侯在璀璨日光裏朝他柔和一笑,一襲繡獅緋袍如紅艷艷的木芍藥花兒,燦爛地盛放於眼前。他身邊熙熙攘攘,聚攏著許多人。金烏定睛一看,只見人群裏盡是昔日金府裏的粗使長工、貼身服侍的丫鬟,人人都有著他所熟諳的面顏,眼笑眉開地望著他,口裏叫道:“少爺!”“金烏少爺!”

那些皆是他兒時熟識的傭仆,雖說大多只在府裏幫工,做些粗活兒,卻也頗敬愛寧遠侯。他們本該喪命於候天樓侵襲金府的那夜,此時卻都笑吟吟地站在梨樹下親熱談笑,聽聞他前來,紛紛轉過臉來喚他的名字。

人群裏鉆出一個系著三頂甲小辮的孩童,兩眼發凸,面頰撲紅,一身淡黃夏絹衣,笑嘻嘻地喊道:“金少爺!”

金烏轉頭望向他。那孩童咧開嘴笑道:“金少爺,你還記得我麽?我是阿潘,咱們小時候常在一塊兒玩的!咱們把灰塵作飯,泥水作湯,在院裏的那棵海棠樹下擺了個大酒樓!”

忽又有人在一旁顫聲道:“少爺,您…您認得老婦麽?”金烏再一轉頭,只見一個灰裙婦人站在人群裏,正以手拭著眼旁熱淚。她發中銀絲交雜,面上也添了些縱橫溝壑,金烏卻認得她是自己幼時的奶娘,叫越姨。越姨道:“唉,咱們在這兒等了許久,站得腿腳酸麻,卻也終於等到您來啦,真是可喜可賀。”

此時人群裏又湧出數人,紛紛擁到他面前,七嘴八舌地道:“少爺,您見過我麽?”“我在金府裏待了段時日,也和您打過幾回照面,唉,您可算是來啦!”一時間,人人湧到他身邊,牽著他的手喜氣洋洋地招呼他。

這輩子似是從未有這麽多人齊聲叫過他名字。金烏怔怔地聽著他們親昵的言語,眼眶不由得一陣發酸。

知道他名姓的人大多已不在人世,這天底下無人不將他當作候天樓的羅刹鬼,斥他罪不容誅,死有余辜。

金烏遲疑著道:“大夥兒…都在等我麽?”

眾人齊聲道:“正是!正是!”

那叫阿潘的孩童道:“咱們想辦一個大宴,邀金府裏所有人一起來,還有大家的親朋好友,能來的便都邀來。”

“請來了之後,又要做什麽事呢?”金烏問。

會蘭烏也笑了一聲,揚起嘴角,拍了拍他的腦袋:“自然是吃喝玩樂,如何快活便如何來。金烏,在這兒你想做什麽,便盡情去做,大夥兒都可喜歡你了。你若有所求,咱們都會盡力替你辦成。”她擡頭,對眾人笑道,“是麽,各位?”

眾人開懷大笑,道:“全聽政國將軍夫人吩咐!”越姨又笑又嘆,道:“少爺花了十年才找到這處,一路上遭了許多辛酸苦難,咱們從此陪著他一起,又有什麽關系?少爺,你想要咱們做什麽事,便盡管開口。”

周遭人盡用熱切又慈愛的神色望著金烏,讓金烏不由得有些不自在。

金烏道:“我…我沒什麽相求之事,只是…”他低下頭,難得地支吾了一陣,旋即又帶著略有忸怩的希冀之色擡頭:

“我想…陪你們說說話,這樣便足夠了。”

已經很久沒有人將他當作金烏,他也很久不曾與人談笑,盡情歡笑一回了。

寧遠侯走到他身旁,將手掌輕輕搭在他肩上,溫厚笑道:“好,你要說什麽話,大夥兒都在這處聽著。”

繚墻深院中,淡白花雨裏,眾人撫掌而歌,唱道:

夢回故裏無一慮,身在遠藩有千憂。

幾度驚思暑寒變,一春幽夢還清秋。

又道:“醇湑一樽醉黃粱,拋卻百般煩惱事。”說著便將一杯杯清酒送到金烏面前。眾人拉起衣擺,挽著手,圍著他打著旋兒。一時間天地裏明晃晃、白茫茫的一片,盡是飄香花雪。

金烏坐在人群中央,和寧遠侯與會蘭烏也一起慢慢地說著話。他說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時都極緩,仿佛怕將肚裏的話說完,爹與娘便會擰頭便走,再不聽他的話了一般。他將這十年來的時光細細道來,有時說的是他在候天樓做刺客,淒風冷月裏揮刀落血;有時說的是他在嘉定宅院裏栽秋海棠,將花兒養得淺淡濃艷、千嬌百妍。事無大小,都被他一一挑揀著說來。

待聽他說完,時候似已過去了許久。日光依然很盛,卻顯出了些微夕陽的金紅,霞雲懸在樹頂,似要將一樹梨花點燃。唱歌的人累了,坐在石凳上吃茶擲采,嘻嘻哈哈地鬧作一團。

聽罷他敘說的這些話,寧遠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金烏,你這一路走來,爹與娘一直在看著你。”

金烏緊張地咽了口唾沫。不知怎的,在此時他再不是待事老成的候天樓少樓主,而是個垂首只待爹娘訓斥的孩童。他手裏捏了太多筆人命債,不知要幾輩子才能償清。

會蘭烏也卻一把抱住了他的腦袋,將他擁進懷裏。金烏只覺發絲間溫熱濕潤,她在落淚,淚珠滾落在他頭上。他的娘親哽咽著道,“傻孩兒,你過得太苦了,這十年來仿佛沒一日是過得歡喜的。不過不打緊,從今往後,咱們一家人便一直、永遠在一塊兒,再沒什麽能將咱們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