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二十九)死當從此別(第2/3頁)

寧遠侯面色凝重,問道:“什麽話?”

金烏緩緩道:“雖九死,其尤未悔。”

說完這話,他忽地雙膝一彎,跪倒在地,向眾人鄭重地磕了三個響頭。旋即站起身來,在眾人驚愕的目光裏轉身便走。

身後是溫暖而明媚的春光,輕風剪剪,碧草綠桑。迎面而來的是呼嘯烈風、滾燙火海,刀光劍影交織間,似有猙獰群鬼朝他聚湧而來。而他每往前走一步,身上就似有塵泥般的碎屑簌簌撲落,露出滿身斑駁傷口。

血水染濕衣衫,淅淅瀝瀝地落在腳下,腹中劇痛忽而升騰而起。愈是靠近小徑盡頭,他身上便愈是宛如刀割,疼痛難當。

他想回頭,回到那個溫暖的歸所,在那兒有爹和娘、還有金府的大夥在等著他。他想睡在那和暖惠風之中,聽鶯啼燕語,嗅風裏飄來的清淡花香。宋真宗在《四十二章經》中所注:“七生七死者,於七度生死中斷盡煩惱。”

但金烏想,一度生死便已讓他足夠憂煩了,他生時貪戀逝去之人的溫情,死了又偏偏惦記著王小元。他要是死了,王小元該怎麽辦呢?那蠢材駑鈍之極,連燒飯補衣都不會,靠著乞討才一路從嘉定尋他到天山,兩年來在海津漁陽閑晃。想起王小元,他便步履輕快了許多,仿佛足底生風。

會蘭烏也似乎在他背後啜泣,眾人低低嗚咽,聲音仿若盤縈幽魂。有人小聲地喚他名字,想教他回心轉意,回過頭來。

但金烏沒有回頭。待踏出幽林時,他已傷痕累累。再從小徑中邁出一步時,他渾身淌血,只有拄著刀才得以站穩。

他慢慢地走回來時路。庭院裏風聲息靜,梨花靜靜飄落,覆在他踩出的血腳印上。金烏忽而想起嘉定的府裏只栽了海棠樹,沒有梨花。大抵這是個離別之夢,生與死,他勢必要拋卻一邊。

在如雪花海裏,金烏又看到了那個嬌俏的身影。

左三娘坐在石凳上,笑盈盈地望著他。

“你又要走了麽,五哥哥?”

“嗯。”金烏點頭,“你也會攔著我麽?”

三娘緩緩搖了搖頭,“你若是想走,那便走吧!”

她似是賭氣一般,鼓起了面頰,將手撐在臉頰邊,“與其留個哭喪著臉的人在這裏,倒還不如放你回去受罪好了!”

金烏只覺心裏又沉又酸,如鯁在喉。半晌,他道。“對不住,三娘。待我殺了該殺之人,就很快來…陪大家,陪你。”

左三娘卻搖頭道:“我不要你來陪我。你給我慢些過來,越晚越好,至少等到五十年、六十年以後才過來。這兒是很好,可我只想一個人坐著,不要人來打擾我。”

“對不住……”金烏垂著頭道,忽地咬牙切齒,痛苦地顫聲道,“對不住,對不住!”

他先前神色悵然而淡漠,此時卻忽地跪倒在地,胡亂地抹著眼,通紅的眼裏泛起淚花。

三娘奇道:“五哥哥,你今天怎的好生愛哭?你又是怎麽了,老和我說‘對不住’?”

金烏重重捶了一記地面,哽咽道:“我沒能來…救你。明明我只要再快一點……讓土部刺客跟著你,你就不會死…不會被候天樓那般對待!”

他咬著唇,半晌道,“我害了很多人,爹和娘,還有金府的大家都是因我而死…而我卻……”

左三娘靜靜地看著他落淚。良久,她莞爾一笑,“真奇怪,看到你哭,我卻有些高興。”

聽她這樣說,金烏怔愣著擡頭,眼角依然發紅。

“這是不是你第一次為我哭?”三娘道,“我現在可知道啦,原來天不怕地不怕、連死都尚且不怕的黑衣羅刹也是會哭的。”

金烏道:“我也是人,我也會難過。”

左三娘歪著腦袋,把他從地上扯起來。她輕聲道,“可是五哥哥,在我心裏,你就是個無所不能的神仙,什麽都能做到。對啦,我先前不是與你說過,要你依我三件事麽?”

這時金烏才想起確是有這回事。在許久以前的金府,那時天上小雪滿散,她坐在他的病榻前,眼裏亮晶晶地向自己敘說。她說要買許多藥材來裝滿宅子裏的藥櫃,還要去鎮裏吃糯米桂花糕,只是那第三件事遲遲未想好,便拖到了如今。

“你要我依你什麽事?”金烏問。

三娘嫣然一笑:“我要你忘記我。”

金烏怔住了。

“既然要走,便別掛念著這邊啦。反正等你七老八十以後,咱們還會再見的。”三娘挺起胸膛,得意地道,“到那時,你和小元都是白發蒼蒼的老頭子,只有我還是個小姑娘,嘻嘻,該輪到我嘲笑你倆啦。”

她忽地用力在金烏背上一推搡,叫道。

“再見啦,五哥哥!咱們很久很久以後再會吧!”

這一推似是將他從那庭院裏推開,整個人落進了沉沉黑霧裏。金烏猛地回首一望,只見梨花縹緲似雪,日光灼灼耀目。在那剔透通明的琉璃墻下,似有一眾人在含笑望著他。金烏在其中辨出了爹與娘的面容,這短短的黃粱一夢,是他十年來與他們相聚得最久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