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 (三十八)生當復相逢

揮刀的那一刻,似有無數回憶在腦中破碎。

溫熱的血液滑過傷痕累累的手臂,在風中破碎成細小飛沫。玉求瑕的眼前現出眩目白光,將整個人吞沒其間。

在恍惚幻景之中,他仿佛嗅到了和風中的青梅香。那時海棠花嫩蕊如金,粉瓣輕揚。十年前的他渾身臟兮兮地坐在嘉定金府的樹梢頭,悄然撥開翠葉,正恰與樹下的人四目相接。那著金線芙蓉錦衣的小孩兒仰頭望向他,發絲微翹,腦後結了條胡人似的小辮,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對眸光冽厲的碧眸,翠波流轉,教人想到一只兇狠的幼狼。

“…你是誰?”那小少爺兇惡地瞪視著翻過墻頭、又悄聲溜到樹梢的他。

那是他們的第一次相會。他聽見十年前的自己回答:“我是…嗯……一個小賊。”

這一段過往隨著刀光揮出猝然破碎,他的頭腦倏然一片空白,再也拾不回分毫過去的回憶。

他看到自己與少爺在寒夜裏的樹下嚼著發涼的棗糕,看到他倆坐在柴房裏拌嘴打鬧,看到自己在冬夜裏渾身抖瑟,用盡渾身氣力將濕漉漉的少爺一步一顫地背負回房中,看到金烏在他床榻前黯然淚下的模樣。他們十指交握,似是要將對方死死扣在掌心裏一般,久久不願分開。

可一切盡皆化作泡影,往昔光景在眼前如冰消雪融一般散去。

幻景中漸漸現出猙獰景象。數年前的那一夜也是如同今日一般燃燒著熊熊烈焰,金府的白階碧瓦在火海中灰飛煙滅。他看到他所侍奉的少爺被獰惡黑影圍起,被肆意踐踏於腳下。鋒刃劃開皮肉,鐵靴踏碎骨骼,金烏在血泊裏咬緊牙關,扭過頭去不再看他一眼。他像喪家之犬一般逃離,可終究未逃出這可怖的夢魘。

玉白刀被掄劈而出,薄涼刀刃撕開一道明光,如虹帶一般在空裏久久不散。夜叉上步揮掌,用利抵硬鐵的掌側迎向那刀光。她看到了玉求瑕的雙目,那其中清明漸漸褪去,仿佛在揮動此刀時,他的魂靈也在漸漸消逝,只余一具空洞軀殼在此。

夜叉眸光微黯,面上微現淒然之色,道:“真是可悲。這殺人的第三刀先殺死的,竟是你自己。”

這一刀不再保留分毫氣力,玉求瑕已使出了渾身解數、灌注全部元神,只賭這一刀是否能取勝,即便這刀的代價是他的記憶與性命。

天山門關於玉白刀的戒律極多,不得殺人便是其中一條,殺人者不得再揮刀。玉碎瓦全既是殺招,那便是意指了此招後刀主當即身殞命消,再無後路。

就在那一瞬,玉求瑕忽地眼中如電精光一閃,刀刃下沉,往金烏手中的鈞天劍上劈去。

這一舉動可謂古怪之極,可金烏似早已洞悉到他的想法,當即一劍刺出,重重撞在玉白刀上。他倆幼時便已相識,如今算來有十余年,彼此心有靈犀,不消言語便已知對方意圖。

此時刀劍相交,鏘然作響,仿佛金鐘撼嶽,驚濤翻銀。那雪白清瑩的刀刃竟被彎折成一道月弧,旋即錚然迸裂開來!

玉白刀被劈裂了!

群雄此時已然啞然失聲,望著烈火中衣袂飄揚的兩人默然無言。從方才起他們便奇招頻出,早教眾人驚得呆若木雞。

天下第一名刀玉白刀,傳聞在十數代前由眉縣吳巧工鍛造,雖用的是緬鐵,卻比尋常緬鐵更奇。鍛出後刃身薄如冰片,寒芒爍動,只有這般既堅且韌的刀刃才能經受得住劈山斬石的玉白刀法。

可眾人有所不知,這玉白刀雖經淬煉,可成刀後只能在寒處封存,若是受烈火炙烤,則韌度大不如前。此時遭鈞天劍一斬,便支離破碎,裂成片片雪屑。

說這遲那時快,玉求瑕將刀柄一甩,旋起的刀風裹挾道道晶瑩裂片,宛若驟雨雪塵般將左不正圍裹。那裂片在疾風間匯成汊流,每一片都化作細小利刃,從四野八荒刺向夜叉。

這才是真正的玉白刀第三刀——玉碎瓦全。

刀抵萬刃,刀滅人亡,這正是名副其實的最後一刀。在此之後,玉白刀便成絕響。刹那間,玉求瑕渾身骨骼暴響,宛如瓷瓶落地一般頃刻間碎成千百段。鮮血如泉湧出,潑濺於地,霎時染紅了一大片腳下焦土。

他在龍尾山的石室中靜思時,已在心中將這一刀演了成千上萬回,每一次在腦海中推演出刀情形,都是對元神的極大損耗。因而雖未念誦過完完本本的玉女心法,卻也教他心神勞瘁,一夜白頭。

黑衣羅刹消魂一劍刺抵夜叉心口,玉求瑕的碎刃隨即而至。玉白刀雖已破碎,可每一片裂片都化作削鐵如泥的雪白利刃,此時這一刀勝似萬刀,瞬時破體而出,將夜叉釘在地裏。

玉白刀客將內氣灌於四肢百骸,將疼痛盡皆拋於腦後。刹那間他躍身而上,身影仿若虛渺雪雲般飄忽不定,甚而由於動作過於迅捷,望著仿佛幻化出千百個影子一般。碎刃綻開密如星點的炫麗鋒芒,向著夜叉胸口長驅直入,將她深深刺入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