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三十九)生當復相逢

天空裏下起了細細密密的小雨。街裏的人拎著水桶,吭哧吭哧地擡著銅缸,到火勢盛烈之處潑水。焰苗漸漸小了下去,可極目盡是焦壤,辨不出昔日天府的盛景。

武盟門生此時都聚攏在被燒得漆黑的石廊中,一面噓聲嘆氣,清點傷亡,一面包紮抹藥,安歇下來。天山門弟子來得晚,受傷的門生不多,便奔上忙下,幫著送些刀尖藥與細布。

玉甲辰向街坊討來了幾支鐵鍤,領著幾名弟子在焦木橫縱的地裏撬著碎石木塊。先前黑火末炸開後,寶殿已然化作廢墟,有些未來得及逃開的武盟弟子便被壓在地底下。此時他們小心翼翼地一通翻刨,倒也從灰堆底扒出幾個奄奄一息的門生。

“這兒還有人!”

“……等著等著,咱們忙不過來啦!”

眾人忙得喧喧嚷嚷,熱火朝天。黑衣羅刹與玉白刀客卻安靜地倚在殘破的石壁邊,墻上依然灼燙焦熱,好似一塊烙鐵,可他倆此時渾身鮮血淋漓,已無再多力氣動彈。

金烏咳了幾聲,顫抖著望向自己的手掌,只見咳出盡是血塊。五臟六腑疼得失去了知覺,像有只狂烈猛獸在內裏橫沖直撞,將他腹裏搗得只余血漿。

“完了……”羅刹鬼望著一手的鮮血,自嘲地笑道,“我真的…要死了。”

連著服下三顆血苦實,身上刀傷劍創交駁,若不是有藥毒難效的哈茨路人之身在,他本該在毒果下肚的那一刹便暴斃身亡。他感到藥效在漸漸褪去,眼前血紅一片,心跳得極快,似是隨時會繃斷一般。

玉求瑕筋骨盡裂,此時也痛得難捱,只覺呼吸亦是難事,每一回吸氣都要鼓動殘破心肺,口裏鼻中盡是鐵銹味。可如今最難受的便是一顆沉如鉛球的腦袋,玉白刀法極耗心神,他此時只覺眼前天翻地覆一般地轉動,記憶猶如自指間流瀉的細沙,稍一會兒便消逝不見。

他倆淒慘地倒在石壁邊,醉春園的女子神情淒惶地四處奔走,尋些傷藥,可又對他們的傷勢無從下手。因為這二人著實傷得太重了,就仿若兩只摔得渾是裂紋又堪堪黏連著的瓷瓶兒,稍碰一下便會教他們四分五裂。

“我也是…”玉求瑕虛弱地嘆氣,“所以這殺人的刀招才不好玩兒…唉……若有來生,我才不要進天山門……刀法難學,一日三頓的油水又少……”

金烏低低地嘆氣,一面輕咳一面道:“我也不要在候天樓待著。每頓飯的油水雖足,可看到左不正會大倒胃口…”

他眸光閃爍,困倦地眨著眼。玉求瑕掙紮著轉頭,見他口角鮮血流淌不止,先前擡著的手似是被抽去了力氣,緩緩垂下,不由得心中抽痛。此時他倆皆是風中殘燭,金烏身負難解的一相一味之毒,而他又接連頻出玉白刀殺招,早是藥石無效,只能待陰使前來,將他倆的魂兒一並勾了去。

“下輩子…我想在金府裏。”玉求瑕喃喃道,無邊的黑暗從四面八方湧來,將他漸漸湮沒,“少爺,記得多給我些柴薪銀…嗯…我要每天都吃杏仁糖…黃豆糕……桂花酥……”

“別來了,你會把我們家吃窮的。”金烏道。

玉求瑕嘆氣道:“都這時候了,就不能說些好話麽?”他想了想,道,“嗯…有件事兒我想問你許久了。”

他偏過頭來,認真地望著金烏,目光似在黯淡火光裏剔透發亮,兩眼像玄青的琉璃珠子。

“…少爺,你喜歡我麽?”

刀客神色裏透著企盼,巴巴地等待著金烏的答案。此時興許是因為失血過多,他頭腦昏暈脹痛,只覺眼前明滅不已,再難思考,於是什麽過往覺得害臊的話兒都一股腦地倒出口來,只想問個清楚明白。

金烏當即翻著白眼答道:“討厭。”

聽了這話,玉求瑕不但不惱,臉上也無傷心之色,只是咧嘴笑道:“我就知道,少爺果真會這麽說。”

可他卻央求似的再度望向金烏,撲眨著眼,一副可憐神色。金烏看了渾不自在,撇過眼道:“喜歡,喜歡……這麽說行了罷。”

玉求瑕大喜過望,連身上疼痛都不顧了,爬過去抱住金烏。他全身骨頭盡皆碎裂,全靠著內氣硬撐著。此時這麽一摟抱,身上骨頭咯咯作響,不知又斷了幾條。金烏被他抱得劍創冒血,本想發作,但還是把尖利的詞兒咽了回去。

“…真的?這回不是誆我的罷?”

“我哪兒還有氣力誆你…是真的。”金烏有氣無力地道,真沒想到他倆快要死了,還在作無謂的拌嘴,說些肉酸的話兒。他本想再開口,可突地一陣劇痛從軀殼中迸裂開來,“……唔!”

羅刹鬼劇烈嗆咳,這回倒真似五內俱崩,強烈之極的疼痛倏然將身軀壓垮。臟腑間似流淌著滾燙灼漿,將他的心神侵蝕殆盡。他似是在流血,漫開的血水將石壁染得殷紅一片,在身下潺潺流淌,浸入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