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3章 (二十九)不意熟黃粱

熱浪襲天,火光灼灼。

金府中燒起了沖天大火。灰墻青瓦、綠門朱柱在火裏被燒得刮刮雜雜地作響。濃煙宛若滔天巨浪般騰騰奔湧,層簇地在焰苗裏翻滾,吞噬著天地。

府裏血流成河,在屍首遍布的庭中,一群黑衣刺客默然靜立著,熱風鼓得他們衣角獵獵。他們手裏的劍刃上染滿血汙,鮮血猶如斷線珠子般從鋒刃邊滾落。在他們之中,有個小孩兒被死死按著。幾枚寒刃貼在他頸間,他卻拼命掙動,嚎啕大嚷,尖利而淒慘地一聲聲叫喚。

那小孩兒雖披發爛衫,卻看得出原本著華美衣飾的模樣。他的手腳關節被卸了,手腕、手肘一片發紫通紅,軟軟地垂著,興許是痛得厲害了,他撕心裂肺地嚎哭著,眼裏卻十分幹澀,沒落下一滴眼淚。

金一提著帶血的鉤鐮槍走過來,駐足於那孩童面前。

“這就是金府的小少爺、左樓主費盡心思也要尋到的人?”

他話裏似帶著蔑意,刺客們恭謹地垂頭答道:“是,我等仔細察對過幾番,應是他不錯。”說著便一腳踢在那小孩兒脊梁上,冷冷地道,“喂,跪好了,這可是咱們候天樓的金部之首,金一大人。若是他有心有意,殺你個百來回可易如反掌。”

那小孩兒止住了嚎哭,似是用盡了吃奶的氣力才將從手腳上傳來的劇痛忍住。他擡起眼,蓬亂的發絲間露出一對冷冽而青碧的眼,像荒原上逡巡的狼。

金一微怔。他蹲身下來,直視著那孩童的兩眼。

胸口被哈茨路騎兵留下的狹長刀痕在隱隱作痛,仿佛化作烈焰,在透骨地灼燒。金一有強烈的預感,這是一匹尚未長成的幼狼。總有一日,他會長出強健的四肢、尖利的獠牙,仇恨的火種已然播散而下,他會撕裂群鬼們的咽喉,吞食他們的血肉。

“侯府的小公子…金烏,是罷?”

面龐焦黑的刺客問道。金烏慘白著一張臉,細細的汗珠從頰邊滾落,怒火填胸地瞪著他,恨聲道:

“…是你老子。”

話音剛落,藹吉鬼便陡然出掌,一下便鉗住了那小少爺的下頜!那只粗糲而厚實的大掌曾提過千萬回劍,殺過不可計數之人。金烏只覺自己竟一絲也動彈不得,眼睜睜地看著金一從衣中取出一只白瓷瓶,輕輕地晃了晃,用拇指將蓋兒彈開,將瓶口湊到他口邊。

辛辣而微涼的水液被灌進了口裏。金一卸了他下頜,強逼著他咽了下去。金烏把那藥液吞進肚中,不一會兒便覺頭痛腦熱,像有幾百支鋼針同時在腦袋上紮。他先前喘著氣,把呻吟聲皆咽進嘴裏,可究竟是忍不住這稀奇疼痛,不由得一聲疊一聲地對刺客們唾罵。

有刺客在一旁嘻笑:“這小子不大聽得管教,左樓主先前也吩咐過咱們一聲,若是不聽話,便折了他手腳,卸了他嘴巴,待入了樓中再慢慢教他規矩。”

藹吉鬼微笑,失卻了上唇的白齒微微一動,道:“不錯,這時教他規矩,恐怕一眨眼便會忘了。”

刺客們見他手裏翻來覆去地捏動白瓷瓶的細頸,皆心下了然。這是入樓時刺客皆會飲下的藥,名兒叫“忘憂”,飲了後會將往事慢慢忘卻。對他們而言,這倒是件好事,畢竟入了樓中的惡鬼大多往事不堪,留在心底也只是徒增淒然。只有樓主器重的人才會翻覆地吃這藥,以表其對樓主的忠心。

那小少爺仍在不住地低吟。藹吉鬼轉過臉,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開口發問:

“喂,小公子,你還記得自己叫什麽名字麽?”

“……”那小少爺艱難地眨了眨眼,不知怎地,眼前的光景像蒙了層水霧,火光妖冶而迷離地晃動。他仿佛被丟進了陀螺裏,不知天地為何物地旋來轉去。在眩暈間,他幹裂的嘴唇微翕:

“我…”

腦袋火辣辣地發疼,他望向熊熊燃燒著的屋宇,看著海棠樹的枝皮在焰苗中訇然迸裂,裂紋縱橫於粗壯枝幹之上。一切都那麽熟悉,可到了口邊卻似突地失卻了名姓,讓他如鯁在喉,數度無話可言。

他的名字是什麽來著?他想不起來,頭顱疼痛得厲害,頭腦間雲繚霧繞。方才飲下的辛辣又苦澀的水液仿佛化作一道藩籬,將他和過往遠遠地隔開。

“我是……”

藹吉鬼對其余刺客哈哈笑道:“這藥果真有效,這小子立時不記得自己爹娘名姓了。”刺客們也粗野尖利地大笑,往那小少爺身上又踢了幾腳。

待笑得夠了,金一忽而收聲,沉冷地道:

“一切聽候左樓主發落,帶他去候天樓。”

漁陽,同樂寺。

秋風寒涼,黃葉蕭蕭。寺中用寮房改建的刑房近些日子來門戶緊閉,不時發出一二聲駭人響動,似是有人於其中含混痛呼、淒厲慘叫。

刑房中只點著一昏燈火,燈苗黯冷,火光淒然地在土壁上搖蕩。墻上都是些沾血的尖刺鐵環、長鏈,墻邊靠著楊木棍。房中還有一小間,鐵門緊閉,幾個黑衣刺客坐在小間前的條凳上,低聲竊語,嘻嘻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