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章 (三十)不意熟黃粱

秋日的雨稀稀涼涼,染紅了一樹楓葉。同樂寺的山門間有幾個稀落的影子,都著黑衣鬼面,身上負著長劍。候天樓的刺客們邁著沉重步履登上石階,雨水流過他們的漆黑戎衣,晶瑩剔透的水珠自衣角滑落時卻化作點點鮮紅。

前些日子裏左樓主剛布下了一道聲聞令,是在錦縣石山裏殺江湖榜上名列前位的靈山道人。金部刺客幾乎傾巢而出,在聳峙而巍峨的石山間與道人門下子弟拼力廝殺。聽說那是一場昏天黑地的惡戰,鮮血淌滿溝渠,屍首鋪遍行路。

淅淅瀝瀝的秋雨間,一個單薄的身影踉蹌著行進著。

那是個背負長刀的少年,鞘身磨得殘破,露出一角發涼的寒刃,鋒刃尖上滴滴答答地淌著血。他著一件半新不舊的黑綢衣,鬼面松垮地系在額邊,露出一對冷冽而空洞的眼。

奇的是他發絲尖翹,雙目如翡翠般澄碧,生得與常人有異,顯是一副胡人相貌。

一個刺客拄著劍,一瘸一拐地追上來,拍了拍那少年的肩:

“喂,金五,我在後頭喊你幾回啦,你怎地不理會人?”

少年卻不答話,依然冷淡地挪著步子。那刺客不依不饒,接連著嚷嚷了幾回,伸手去拍他肩頭。那少年總算忍不住,回首冷聲道:

“金十八,別碰。”

那被他稱作“金十八”的刺客嘻嘻一笑,道:“碰你又怎地了?莫非你是待字閨中的姑娘,怕我汙了你名聲?”又一副熱切的模樣,伸手攬住他脖頸,湊到他耳邊聒噪地道。

“喂,金五,我可同你搭了夥,算得是捆在一條繩上的螞蚱。可你倒好,每回總自個兒沖在前頭,連理都不理我一回,你還有良心麽?”

黑衣少年推開他的腦袋,悶悶地道:“沒有。而且別碰我。肩上有傷,很痛。”

金十八訕訕地放開了他。金五是三年前來到候天樓裏的新人,不大愛說話,成日蹙著眉,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卻很得左樓主喜歡。

有些人眼紅,說他是爬上了樓主的床,做了她寵嬖,可這小子年紀輕輕,武學底子確是極好,又有過目不忘之才,手起刀落間就能帶去幾條人命。左樓主曾笑稱,往後候天樓主的位子便讓給他來坐,於是便也要人稱他作“少樓主”,對他敬重些。

可金五卻全不當一回事兒。發令要他殺人,他便去殺,賞錢也悶聲不響地去領。沒人知道他心底在想什麽,只是時常有人見他渾身是傷,裹著一身帶血的細布坐在同樂寺的銀杏下,怔愣地望著湛藍天穹上的遊燕,一看便是一天。

刺客們三三兩兩地踏進山門,帶傷的皆去木部那兒領了刀尖藥、細布包紮,金十八齜牙咧嘴地跟著眾人在寮房前排起長列,轉眼卻見羅刹鬼一瘸一拐地向羅漢堂孤另另行去了。

“喂,金五!小五子,五大哥!你去哪兒?”金十八嚷了幾聲,皆不見他回應,便嘟囔著回頭,“罷了,這小子一向不理人,我拿熱臉貼冷屁股作什麽?”

秋陰杳杳,霜葉搖落。金五解下肩上長刀,當作拐棍,支持著身軀,一下下地拄在石路上。陰慘的密雲下,放生池面寧靜不再,雨針刺出千萬枚小孔,漾起層層漣漪。他踏著雨水一步又一步地走近羅漢堂。

堂門敞著,朱紅的木門在涼風中吱呀兒亂叫,踏過檻木,映入眼簾的是一條敞闊而漫長的甬路,漆黑的木柱之後,五百羅漢矗立在一片陰沉裏,一眼望去,孔雀明王、十六尊者、出世比丘或手執寶杵,或閉目沉思。雖有著金身彩畫,在這森冷的堂中卻顯得陰晦無比。

甬路盡頭,被眾多俯頸探看的羅漢猶如眾星拱月般簇擁著的,是一個著明光甲的英氣女人。那女子色若春花,面容嬌如桃李,兩眼卻透著股陰毒殺意。金五望著那女人,往前邁出了一步。

“你來了,金五。”女人道。

金五並未理會她,他一言不發地拔刀出鞘。包銀的雁翎腰刀鋒刃極薄,微曲的刃身上閃出教人驚心的寒意。羅刹鬼在巍峨的五百羅漢像間行進,腳步聲漸趨急促,仿若落在瓦片上的細細雨聲。

“你方從錦縣石山裏回來,便急著來殺我麽?這是第八十二回 ,你懷著殺心來尋我。”女人總算轉過身來望向他。她的披膊上有兩片圓甲,鏡面似的甲片上雕著繁縟的花紋,那是人身獸面的夜叉,皮膚靛青,牛角彎曲,血盆大口間似吐出濃烈惡氣。

“可你可曾想過,在過去的八十二回間,你一次也未勝過我。”女人笑道,“莫非是你偏愛同我切磋?也對,畢竟江湖榜上的名俠我一個也瞧不上眼。對啦,若是莫論刀法,我還得勝過玉白刀客一籌咧。”

羅刹鬼冷眼望著她。他不知自己為何如此厭惡這個女人,明明候天樓中的其余刺客皆奉她作天,對她頂禮膜拜,可他胸中卻有不息的憤懣與刻骨的仇痛,教他滿腔熱血沸起,恨不得伸手將她扯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