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三十七)昔去雪如花

光陰荏苒,鬥轉星移,自他踏入天山門的那一日算起,轉眼已過五年。

天山依然在時而靜靜地落雪,崖尖上雲繚霧繞,似披上了裊柔輕紗。與往時不同的卻是山道上插了些靈幡,白穗子隨風飄蕩,崖洞裏拉起了素白的帳幔。

玉白刀客過世了。天山門裏少有人知道這件事,只有長老與寥寥幾人知曉。她身體底子弱,在與叛出天山門的前一任玉斜對刀時又落了病根,這些年月裏時常流連床榻。

如今她逝世,雖少人覺察,可天山門裏卻愈發有冷肅的氣象。朔風掠過靈幡,發出哀婉的嗚咽聲,久久不息。

後殿裏青煙繚繞。

昊天大帝身披龍袍,於正龕之中威嚴端坐。金像黑匾之下,幾個白須老頭兒圍坐在紫檀桌前,天山門四長老正圍聚在此,低聲論議。

抱著七星龍紋劍的是東青長老,他垂著眉,沉聲道:“玉求瑕過世了。”

“沒法子,她本來就身子不大好,是咱們勉強她長待著苦寒之處了。玉白刀客數十年沒一代善終,她也…唉,罷了,長病與短痛,一時也說不準哪邊更磨人。”玉南赤挺著便便大腹,自顧自地煮茶,從漢陽峰取的茶末到了,滾水澆下去,浮起一層芳萋碧色。他捏著細須,問,“她的得意門生是哪一位?是那叫玉斜的小女娃麽?”

坐在西首的是身板頎長的西巽長老,棱角分明的臉孔上現出沉凝之色:

“不,不是她。”

其余三長老皆略略一驚,玉北玄緩緩擡起肅冷而威嚴的面容。

玉西巽手裏竹笏一敲,迸出一聲脆響,卻像一聲重重嘆息。“那丫頭太傻,犯了殺人的戒規,心裏有了癡魔。她同我說過,從此不再學玉白刀,我那時憐她才能,沒準她下山。不想她靜思時被心瘴所困,結果……”

“結果?”

“…她拿刀剖出了自己的眼。”玉西巽閉著眼,兩眉在不忍地發顫,“她說,從此往後,玉白刀法便全數授給那位玉求瑕的收山弟子。”

有個人影站在崖頂,風掀起薄霧似的笠紗,將一身白袍鼓得獵獵作響。他靜靜地望著底下山徑上經行的弟子,人影像微小的涓滴,緩緩地匯成細流。

他隱約地想起初入山時的自己,也像這些弟子一般虔誠而卑怯地踏上山徑,可當他還要想起更多過往時,頭腦中一片雲霧迷濛。他只知自己是天山門玉白刀客的最末位的弟子,玉求瑕授他三式刀法,在她過世後,他便是玉求瑕。

在山徑上攀爬的弟子似是望見了他,驚喜地仰頭長望,有人甚而屈膝,向他重重地跪拜。如今他是天山門裏唯一一位能演出第三式刀法的人,也虧得他命大,出了幾回第三刀後渾身骨裂,卻能硬撐著不斷氣。人人將他奉若神明,高呼玉白刀客的名諱。

可只有在太乙溪上撐著舠舟的瞽目少女會和柔地叫他:“小元師弟。”她還會細細地囑咐他練刀的要訣,時而有些悲哀地沉默不語。她有時會向他嘆息,對他道歉,說:“對不住,是師姐把你留在了這冰天雪地裏。”

他心裏隱隱知道她向自己道歉的緣由,卻從不發一回怨。師姐想教他得師父的真傳,可刀法學成之後,他便會被囚困於此,做天山門的鎮門之主。

於是他時常怔怔地望著天邊展翅的白鷙,它們悠遊自在,仿佛能飛越這連綿無垠雪山所鑄成的樊籠。心底空落落的,他想,他一定忘記了什麽事。

夜裏,天山崖上冷寂而幽黑。盆裏燒著些火炭,滋滋地作響,在長夜裏格外寂寥。玉求瑕將刀放在一旁,展開氈毯,裹著自己入睡。

夢中,他似是變回了一個小孩兒,坐在熊熊燃燒的篝火邊,周圍是漆黑延綿的群山,山尖似是戳到了天頂。他坐在黛青的天穹下,聽著夏蟲沙沙的鳴聲,土裏散出潮熱的腥氣,枝葉似是帶著苦澀的清香。山鬼們發出醺然的歌聲,晃悠悠地從林裏走出,在他身旁坐下。

燃燒的火焰後似是有個影子,一動不動地貓著。他做過這夢好幾趟,對這黑影並不陌生。

“喂,你是誰?”他又一次開口發問。

“為什麽老看著我?為什麽總不說話?”

他一次又一次地夢見自己坐在這篝火邊,對著這古怪的人影。那人影朦朦朧朧的,沒有臉,像是在眼前覆上了層水霧。

等了一會兒,他有些發悶了,在火旁伸直酸軟的兩腿,想著要這夢盡早結束。

“……小元。”

在長久的寂靜中,他隱約地聽見了一道喚聲,似蘊著無盡的欣喜,卻又有幾分悲涼。

他猛地坐直了身子。

那黑影就坐在他身邊,不知何時,它已穿過明耀的火光,落在了他身旁。

“…王小元。”那黑影輕聲道。

如霧般的漆黑漸漸散去,他驚愕地從那影子裏看出了依稀的人面。先是面頰、後是眉眼,陌生又熟悉,雖似未曾謀面,卻又像久別重逢的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