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完結】(三十八)今來花似雪(第2/4頁)

她想了想,又道:“天山門如今有甲辰師兄在,他領著余下的弟子去休整。聽說,重傷已久的南赤長老和玉斜師姐也快出關了,雖說沒了玉白刀,但憑著天山劍陣,天山門一定還能存留。”

只要有人,天山門就不會亡。

玉乙未張口結舌:“我……”

“我也想…回一趟河東的胥家,我爹還在那裏。”他垂下頭,晃著腳尖,“我不回天山門了,臉被糟踐成這樣,沒臉再見同門。雖說這樣…並州約莫也是待不下去的了,我回去只會被街坊說閑話……”

刺客們見他倆湊近說話,嘴裏紛紛發出噓聲,一個個抱著研缽跳出遊廊走了。玉乙未大窘,紙面後殘缺的面皮也略有些發紅,這時卻突地聽得玉丙子道:

“那你…要去我們那兒麽?”

玉乙未驚愕地擡頭,只見玉丙子眯著眼朝他微笑。那笑容甜絲絲的,頰窩裏似盈滿了蜜水。她說,“萬醫谷是個休養身子的好去處,那兒樹多、山多、藥草多,你若不嫌棄,便可到我們這兒來住一陣子,從河東到陵州也不算得遠。”

那笑容著實迷人,玉乙未按著猛烈狂跳的心口,點頭如搗蒜,“去!我要去那兒!”

“但…但是,”他方才高興地叫嚷一番,如今卻又略略消沉下來了,垂著頭道。

“在回去之前,我想……先去一個地方。”

江州,杏花村。

下雨了,雨針紮在青筒瓦上,叮叮當當地響。白底碧邊的酒望在風裏輕搖,戴鬥笠的行客三三兩兩地進了酒鋪子,吆喝著買酒菜吃。

木桌邊坐著個戴圓頭紙面的人,鄉裏多有在元宵演儺堂戲的班子,故而他這掩著面孔的舉動旁人也不見怪。他解了笠帽與落灰的褡褳,放在一旁,酒保見他著一身天青潞綢衫子,雖有些發皺,卻也看得出是上好貨色,臉上便擺開喜色,開口道:“官人,要什麽酒?”

那戴紙面的人正是玉乙未。他想了想,道:“要最好的,先打一角。”

酒保連聲應諾,這時又聽得他問道:“兩人吃夠不夠?”

“官人若是好酒量,再加一角也是成的。”酒保道。

玉乙未說:“那便來二角。”

少許時候,酒盛了上來。玉乙未給自己先斟了一杯,略略嘗了嘗,井水清冽,釀的酒也是清甜綿軟的,如沐春風。他向桌對面無人落座的位子擺了只瓷杯,也給那杯中斟了酒。

他有時會想起那個在候天樓中驟雨狂風交加的漆黑的夜,還有那個狡黠的刺客向他展露出的蒼白笑顏,那笑容看起來有幾分天真與憧憬,被雨水浸得潮潤,卻又像薄紙一般易破。

“我會活著去找你。”

“咱們要去杏花村吃酒,你要記得留個上好的席位給我。”

那時,在刺客們洶湧來襲的密林間,在驟雨之中,身下流淌著血溪的刺客對他笑著說道。

不知覺間,玉乙未淚如雨下。淚水沾透了紙面,他就這樣望著桌上的那杯無人問津的清酒,在酒鋪子裏靜靜地流淚。行客沾著塵泥的腿腳匆匆從他身邊邁過,無人知曉他在這兒等著個再不會來的友人。

紙面裏頭濕透了,玉乙未微微掀起面具,用衣袖擦了擦臉。這時卻聽得一道清脆聲響。

有個行客推著小輪車,邁進檻木來,東張西望了一番,似是在尋個能落腳的座兒。他一眼望見了玉乙未所在的那桌,便推著輪車碌碌地過來,伸手在懷裏摸了摸,將銅錢放在桌上,像是要坐在玉乙未對面的那位子上。

玉乙未抹了抹眼,低著頭悶聲道:“對不住,這位子有人了。”

他一擡眼,卻倏地愣住了。那行客放在桌上的是一枚穿著紅線的銅錢,一面有著通寶字樣,另一面是鵪鶉紋。

按在銅錢上的那只手蒼白而纖長,虎口、指腹上皆有繭,這是一只握劍的手。

再往上看,那行客的面容似是化在了溶溶春光裏,看得不大真切,可玉乙未卻瞥見了那人微彎的嘴角,帶著些微的黠意。

“胥凡。”他聽見那人喚道。

玉乙未怔怔地看了那人半晌。

良久,他眼裏淚光再度盈動,但這回臉上卻帶了笑,笑得涕淚橫流,辛酸又暢懷。

門外春色清秀,碧絲般的新草於清風裏曳舞。玉乙未轉頭,向酒保招手喚道:

“勞駕,再來一角酒。”

——

睡了許久,窗外有些風鐸的清冽聲響,從窗格子裏叮鈴鈴地飄進來,又細細碎碎地飄進夢裏。日光有時會透過帳幔落進來,曬得渾身遍體暖洋洋的,百骸舒暢。

他做了很久的夢,只覺自己似是被包裹在羊水裏,沿著一段漆黑的路途走了許久,仿佛在迷霧裏慢慢地走了十年。在草木蒼翠的頂天大山裏猴兒似的奔跑、在敞闊的府院裏掃葉摘花、在淒涼落雪的天山上執刀斬風雪。他似是去了許多地方,兜兜轉轉,漸不知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