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5章 不見舊時人(一)

白日高懸,一個濃眉少年吐著舌,大汗淋漓地在嘉定街巷的熙攘人群中挪著步子。

那少年著件幾次縫改的短衫,背上負著柄長刀,灰頭土臉,步履沉重而疲憊,也不知是方從哪個百裏之外的城邑趕來。

他叫李方生,永定幫主李枯藤的次子,長得不大討喜,粗眉下一對黑溜溜的圓眼,瞧著人時一動也不動,定定的有些嚇人,總似能瞧破人心中隱秘。他方頭方腦,愛橫沖直撞,如今沖得過了頭,直到這人生地不熟的嘉定來了。

此時正是暑熱時候,街中摩肩接踵,行客汗出洽背。那叫李方生的少年解下頸上用紅繩串著的、所余不多的銅錢,小心地遞給茶攤主人,買了碗涼水吃。他正埋頭飲水,卻聽得不遠處傳來一聲驚呼。

一個著白紗裙的姑娘正抱著些桑皮紙包,匆匆地在人群裏穿梭,可興許是行得急了,胳臂竟不慎撞上了個地棍。那地棍蓬頭歷齒,身裁壯實,霎時怒目圓瞪,像捉小雞崽兒似的拎起那姑娘,狂喝道:

“喂,你這小娘兒們恁地不長眼,撞你爺爺身上啦?”

地棍伸掌一拍,便將那姑娘手裏的桑紙包打落了一地。系繩散了,露出些白及塊、檵木根,都是些藥材。著白紗裙的姑娘怔怔立著,眼裏透出懵懂與惶亂。

“對…對不住……”

“說對不住有什麽用?”那地棍擠眉弄眼,又捂著臂膀大聲高呼,“唉喲,唉喲,我這只手被撞得不中使啦,骨頭盡裂啦!”見那姑娘容資清麗,他不由得大起欺侮之心,伸手探向她荏弱肩頭。

那少年眼見此景,不由得義憤填膺,胸中熱血激蕩,丟了水碗便先一步上前喝道:

“不許動這姑娘!”

整條街巷的走卒、販夫都倏地將目光投向他。

李方生覺得那一道道目光像在油鍋裏滾過似的,落在身上時有隱約的火辣辣之感。他定了定神,暗暗摸了把背上長刀,挺著腰杆對那地棍道:

“方才那一撞我瞧在眼裏,不過輕輕地一撞,怎能斷了你的臂骨?”

地棍斜眼,咄咄逼人地喝道:“你小子是什麽人?”

“我是你老子!”李方生也硬抻著脖頸,同他倔道,“人家姑娘撞了你,又同你道了歉,你還得寸進尺什麽呢?”

“他娘的,死癟三,不知這嘉定是你爺爺的地盤麽?”地棍怒火中燒,忽地出拳,那本應被撞斷手骨的手掌猛地擡起,掀起呼嘯疾風,打向李方生!

李方生雖在北派裏習過功夫,這一拳卻呼來得猝然,不由得教他後退一步。可這一步卻硌到了地上翹起的青磚,一個趔趄便往後跌去。地棍嘿嘿獰笑,方要打上李方生面龐,從旁卻突地伸來一只手。

那只手潔白如柔荑,輕輕地捉住了地棍粗壯腕節。只裊裊婷婷地一擰,便要那地棍手腕青紫,軟軟垂下。地棍慘叫一聲,只覺全身似被狂風裹挾,眨眼間天地滴溜溜輪轉,一霎間便被重重甩在地上!

呼痛的叫喊一聲疊著一聲,地棍捂著手臂,兩腿亂蹬,在地上直打滾。李方生艱難地起身,往旁一看,卻呆住了:出手的是那著白紗裙的柔弱女子。

方才她只用兩指拈著那壯漢,便將他輕輕提起,像拈著手絹兒似的摔在地上。這姑娘可謂天生神力,誰也瞧不出那瑩潤的指尖竟有如此似蠻牛一般的力氣。

“這位大哥,我方才摸了摸你的臂膀,沒什麽大礙。”那姑娘蹲身下來,笑盈盈地對地棍道,“但我怕看走了眼,便再給你正了正骨。雖說有些痛,可過會兒便好了。”

豈止是有些痛,地棍痛得面色煞白,呵呵喘氣。旁觀的眾人默默地退開,這姑娘看來是個練家子,提起一個七尺男兒竟也不喘一聲。

著白紗裙的姑娘站起身來,瞥見灰頭土面的李方生,愣了一愣。

“多謝你出手相助,小兄弟。”她笑了一笑,從袖裏取出素絹遞給他,要他抹凈頭臉,“你瞧著面生,是從哪兒來的?”

李方生怔怔地接過帕子,嗅到其上有淡淡的春蘭幽香,霎時紅了面,囁嚅道,“我…我從北面來的。”

“真巧,我也是從北面來的。”玉丙子拾掇好了桑皮紙包,對他一笑,兩人在街上悠悠地邁開了步子。“你聽過天山麽?我是先前住在那兒,但現在下山啦。”

自然是聽過的,心裏還對那號稱西北第一大宗的門派頗為向往。但李方生憋著滿腔激熱沒出聲兒,只口吃道:

“嗯。我…我知道那處!但我住在大興山,是永定幫的…弟子。”他說罷這些話,心頭卻有些悲苦澀意。但這苦楚之情不一會兒便一揮而散,他立即挺起胸膛,鼓足聲問那姑娘。

“姑娘,你在這處待得久,比我明白。我初來乍到,問你一問,這兒最厲害的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