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阿芙,我來接你了。……

陸則見到了宣帝。闊別數月,舅甥重逢,竟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他離京前,宣帝雖身子孱弱,卻還不大看得出什麽,如今卻有種重病纏身的頹敗感,兩頰凹陷,氣色全無。帳幔半垂,他便靠坐著,連擡眼打量他的動作,都顯得有些吃力,他還朝高長海道,“賜座。”

待陸則坐下後,宣帝看著他良久,半晌才問,“既明,在你心裏,舅舅不算個好皇帝吧?”他說完,似乎也不在意陸則回他什麽,自言自語地低聲道,“病中這些時日,朕時常憶起先皇。先皇臨殯天前,叮囑朕要勤勉、要勵精圖治。先皇在位之時,用人不拘一格,識人別具慧眼,他所提拔之人,既有張元這種鞠躬盡瘁的能臣,又有謝紀這種不畏生死的諫臣……如今朝中中流砥柱,多是先皇留給朕的……先皇對朕的期盼叮囑,朕也一樣沒有做到。”

“縱觀朕這一生,不過是靠著先皇先祖的祖蔭。重用奸臣,縱其失刑亂政;教子無方,縱其犯下大錯,招致災禍;就連明安,說到底,也是朕虧欠她良多,才致使她步入歧途……此間種種,朕越想,越是夜不能寐。那日明安一頭撞倒在大殿,朕才幡然醒悟,卻悔之晚矣,錯已鑄成,更無回頭路可走。”

宣帝說了許多,他似乎也並不要陸則回應他什麽,只需要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身為帝王,這些話,他沒法對臣子和太監說。同樣也無法與死了一子一女後、神智混亂的皇後說。

其實,他也不該和陸則說。時過境遷,他們也早已不單純是舅甥,或者說,再更早些,先帝將長姐嫁給衛國公起,手足骨血,沾染了陰謀,便再也單純不起來了。

宣帝說一會兒,就要停下休息一會兒,他幾乎是回顧了他的一生,幼時、做太子時、繼位後……他說到最後,終於停了下來。

陸則見他停下,擡手將茶遞過去,沉默地服侍他喝下。

高長海在外敲了敲門,低聲道,“陛下,鄭院判過來給您請脈了。”

陸則站起來,垂下眼簾,“陛下安心養病吧,微臣告退。”

他說罷,轉身朝外走。身後傳來一聲“既明”,皇帝叫住了他,他停下步子,卻聽皇帝在身後低聲道,“既明,舅舅覺得很慶幸,你把劉瑞帶回來了。”

陸則只以為,宣帝也以為他必然會殺了劉瑞,因此見到劉瑞,喜出望外。故而也並沒有說什麽,只道,“此乃微臣分內之事,陛下言重了。”

宣帝聽了他的話,只笑了笑,沒有再繼續說下去,擡擡手,道,“去吧。”

陸則到宮門口,與鄭院判擦肩而過,數月不見,鄭院判似乎也老了很多。這次回來,好像什麽都變了,忌憚他的,痛恨他的,或是畏懼他的……陸則朝外走去,長長的宮道另一頭,閣臣相攜從宮門口進來,兩方打了個照面。

張元似乎還沒有同內閣說他回來的事,幾個閣臣看見他,臉色刷的一下子變了,警惕又忌憚的看著他,卻又無人敢直視他。

陸則淡淡朝幾人頷首,便越過他們走了出去,身後傳來低低的議論聲,也被他拋在耳後了,夾道兩側的紅墻外,栽種了些許榆樹、柳樹,烈烈酷暑,蟬鳴聲不絕於耳,來自墻外的喧囂,越發襯得墻內的孤寂。

陸則閉上眼。

他想去蘇州接阿芙和孩子了。

答應他們了的,做了丈夫和父親,怎好言而無信。他快步朝外走,將那些事拋在身後。

本來按照陸則的打算,等劉瑞過繼的儀式後,便動身去蘇州。和談已成定局,有父親在,宣府便無礙了,他也不想留在京中,無非徒惹朝臣忌憚,倒不如避出去些時日。豈料,他整個計劃全然被打亂了。

次日,旭日東升的清晨,宮中傳出帝王殯天的消息。

宣帝留下三封遺詔。

其一為罪己詔。

其二為安排身後事。後宮妃嬪,膝下無子嗣者,放歸家中,允其再嫁;唯二有子嗣者,孫皇後送去別宮榮養,責新帝奉養至老;淑妃由其女明雅公主奉養,居公主府;朕之喪事,一切從簡;

而這第三封,卻是一份傳位詔書。

宣帝沒有傳位給劉瑞。

“外患猶在,江山社稷難穩,今有朕之甥侄,其父衛國公,其母永嘉長公主,幼承帝師授業,文韜武略,人品貴重,必能克承大統……”負責念詔的官員念完詔書,與他身後官員一起跪了下去。

他傳位給了陸則。

宗室子嗣凋零,宣帝膝下無子,藩王子嗣則只剩一個劉瑞,年幼怯懦,難承重責,宣帝見劉瑞前,尚遲疑不決,直至那日見他,才下定了決心。陸則走後,他便召見了內閣,命首輔張元代筆,口書遺詔。

當年先帝將永嘉嫁於陸勤之日,大概也未曾想過,皇室與衛國公府的矛盾,竟以這樣的方式消弭了。或許這便是早先便埋下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