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三更天的臨風殿,依舊燈火通明,禁軍們甲胄齊備,肅立庭院,等候主帥登門。

姜鸞困得東倒西歪,趴在案上打盹。耳邊有人試圖叫醒她,喚了幾聲,她壓根不理睬。

正睡到迷迷糊糊,肩膀被人推了一把,苑嬤嬤緊張地道,“公主,人來了,快醒醒。”她突然驚起,發現面前站了個修長人影。

裴顯側身站在正殿明堂的牡丹纏枝翹首長案前,從打開的雕花木盒裏掂起一只半兩金丸,正垂眸打量著。

明晃晃的燈光映照在他半邊面容,陷入陰影裏的銳利輪廓下,平日裏唇邊常見的淺淡笑意不見蹤影,便顯出幾分淩厲。

聽到身後動靜,轉身過來的同時,他的眉眼也舒展開來,之前難以接近的鋒銳姿態便消失了,改而顯露出一副平日常見的疏朗開闊、雲淡風輕的態度。

“公主小睡得可好?”他神色極自然地頷首詢問。

姜鸞神色也極自然地擡手,指腹擦了擦嘴角,幹幹凈凈的,她放下了心,“接連幾天有夜客到訪,難免貪睡些,剛才小睡得不錯。”

裴顯勾了勾唇,“公主伏案小睡之時,臣正在兩儀殿中回應皇後娘娘的詰問,過得不怎麽好。”

該來的還是來了。

姜鸞慢吞吞地盤腿坐上羅漢床, “皇後娘娘不好應付,督帥辛苦。夜裏不必拘禮,旁邊請高坐。 ”

秋霜和白露兩個合力搬來了胡床,還是放在長案側邊。裴顯撩袍坐下時,手裏還掂著那枚半兩金丸,托在掌心撥了下,金丸滴溜溜地轉了幾圈。

“臣剛才翻遍了木盒,也未見到那十顆據說可以‘打馬打人’的二兩金丸?”他客氣地詢問,“二兩金丸價值貴重,公主可有仔細清點數目?”

姜鸞早有準備,從荷包裏翻出一只大金丸,遞給苑嬤嬤。

苑嬤嬤雙手捧著拿過去給裴顯過目。

一大一小兩枚金丸並排放置在掌心,重量大小的差距十分明顯。

裴顯掂了掂。“確實能打人致死的分量。”

在所有人注目下,光明正大把金丸收起,又攤開手掌, “臣請觀彈弓。”

姜鸞慢吞吞地解開足衣系帶,從腳踝處摸出那支精鐵大彈弓,放在長案上。

帶著體溫的彈弓,被裴顯接過去,架上二兩大金丸,指腹發力一勾,牛皮筋瞬間繃緊拉滿,對著半開的窗外。

姜鸞瞧得心疼,“先帝在時的那幾年,手把手教本宮射彈弓,這把彈弓也算是寄托哀思的遺物了。損毀了傳出去不好聽。”

裴顯淡笑,“先帝遺物,臣知道。不勞公主再三提醒。”說罷松開手。

嗡——一聲沉悶響,二兩大金丸劃出低矮的圓弧,落入窗外的大片灌木叢裏。

幾名禁衛急忙舉起火把飛奔過去,四處搜尋了片刻,文鏡親自捧著那顆二兩大金丸過來。

親兵飛報今晚政事堂外發生的種種變故,文鏡知道自己辦壞事了,不敢進殿,單膝跪倒在門口處,覆蓋著皮甲的膝頭叩地,在內殿都能聽到咚的一聲。

他舉著那金丸,不敢擡頭。

裴顯走過去門邊,接過那顆二兩金丸,在手裏拋了拋,“文鏡,你錯在何處?”

文鏡低頭道,“遇事慌亂,擅自決斷,連累了督帥……”

“不。事態緊急之下,你身為羽林衛中郎將,有權酌情做出決斷。你的錯處不在這裏。”

裴顯把彈弓扔進文鏡懷裏, “但凡你當場把彈弓拿過來查驗一下,便會發現牛筋細而短,韌性不足。這原本就是一把用來打鳥雀的彈弓,若扣上二兩重的金丸,力道不足則彈丸射不出,用力強射則牛筋必崩斷。公主那些‘金丸殺人’的驚人言語,沒一句是真的,從頭到尾都在誑你。”

文鏡吃了一驚,瞬間擡頭,眼神帶著幾分難以置信,看向正殿裏的姜鸞。

姜鸞無辜地攤手,“我真的有二兩重的金丸。文小將軍當面瞧見了。這句可沒誑他。”

文鏡遲疑地點點頭。

裴顯一路走過來的路上,想通了其中關竅,直截了當問,“不是號稱先帝禦賜下十枚二兩大金丸,可以打馬打人。其他九枚在何處?勞煩嬤嬤拿來。”他沖著苑嬤嬤的方向攤開手掌。

苑嬤嬤傻了。

唯一的那一枚都是公主自己拿金釵融的,她去哪裏尋其他九枚大金丸去?

事關重大,她不敢貿然回話,眼角去瞄小主人。

姜鸞盤膝坐在羅漢床上,似乎在思考如何應答,沒有立刻回話,只緩慢地眨了下眼。

裴顯唇邊帶著慣常的一抹笑,眼底卻毫無笑意,“拿不出?那臣便鬥膽,今夜要討要個為什麽了。”

姜鸞盯著她面前攤開的寬大手掌。

指掌修長,穩健而有力,帶著一股無形的壓力,攤開在她面前,動作堅決而果斷,看似平和耐心的等待裏挾著咄咄逼問的氣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