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萬艷書 上冊》(14)

宿昔痕

隔過兩個房間,正一片亂哄哄。前幾日,詹盛言帶白鳳住在外面的會館,只因他今天下午要在她這裏擺牌局,二人才匆匆趕回。憨奴迎接一番,就開了北盡間的隔扇,指揮丫鬟們把女主人帶出去的衣裳首飾一一清點裝箱,次間又有龜奴們在配籌碼、擺台面、布置煙茶果點……為牌局做預備;白鳳直嫌吵,就拉著詹盛言一人避去南套間的起居室。

房間裏燒著特大的雲白銅火盆,詹盛言一進屋就熱得自己去脫帽。白鳳忙伺候他卸掉了身上緞子面的狐嵌皮袍,換過一身夾襖,又取個錦墊軟鑲的西洋小凳叫他脫了靴子擱腳,再拿只銀托的玉茶杯替他倒了一杯茶,跟著又送上一杯裝在夜光杯裏的薄荷酒,事事如平日裏周道體貼,神情卻有些漠然。

詹盛言端起那酒杯睨著她道:“鳳兒,你是不是有什麽不高興?”

“這幾天我天天和你在一塊,還能有什麽不高興?”白鳳抱過一條絨毯來蓋在他身上,又替他拉了拉身後的靠墊,“你歪上一會兒吧,我也去換身衣裳。張軍門和潘六爺都是自己人,不必拘禮的,等他們到了我再叫你。”

詹盛言經常一覺就睡到日夕,今天剛過午就起床,正呵欠連天,白鳳這樣一說,他便喝了兩口淡酒,就陶陶然在炕上躺倒;小憩一番,請的兩位客人均已到了。白鳳自己也早就妝扮停當,只為他換上一雙羊皮軟底鞋,再罩一件絲綿袍,他便瀟灑自在地出來見客。

詹盛言單單請了兩人,被推為上座的客人叫張之河。張之河是山東武定州人,世襲百戶,延載五年的武舉,且極通文字,曾任職遼東,是總兵詹自雄旗下“遼東鐵騎”中赫赫有名的一員“儒將”,亦曾負責教導其愛子詹盛言的兵法與實戰,與詹盛言可以說是亦師亦友的關系。後來詹家被誣謀反,張之河也遭到牽連,罷官下獄,數年後又平反復起,官至浙江巡撫兼提督軍務。這一次他受尉遲度所召進京述職,原打算下榻在安國公府,好與當年的“少帥”詹盛言敘舊,可是詹盛言擔心張之河以封疆大吏的身份與自己閉門深談有可能招致懷疑,索性就在棋盤街的一家會館訂了兩套房,自己帶白鳳住一套,隔壁那一套就給張之河,二人大大方方在公眾地方閑談消遣。眼看小年已過,張之河才終於等到了尉遲度召見,上午覲見過,明日便準備起行回浙。為給他餞行,詹盛言特地開了這一場牌局。只因張之河別無嗜好,獨愛牌戲,有一次甚至因打牌而貽誤軍情,險些被詹自雄斬首帳下,還是詹盛言為之求情方得赦免。此時物是人非,再重對一百三十六張不變的雀兒牌,自然是別有滋味在心頭。

張之河以外另有一位陪客,這人是北京城風頭很健的一位“名士”,叫潘思存,出身世家,其祖上潘鶴苒曾在江南辦書院講學,是一代清議的領袖。潘思存頗具祖風,有經天緯地之見識,一落筆就是驚風雨泣鬼神,早年會試下場抱定了一去奪魁之念,揭榜時卻連一甲都沒有進。但那一榜簡直被飽學之士從頭罵到腳,狀元用錯了典,探花的卷中竟還有別字,因此公論紛紛指責主司沒有衡文的巨眼,看不懂潘思存這一位大才子的卷子。他本人倒很想得開,只撂下一句“文運如此,非國之福”,居然就此自絕了科舉進身的正道,單單寄情於諸般雜學,把辭章音律、書籍字畫琢磨得無一不通。潘思存為人倨傲,眼界極高,獨獨和詹盛言脾性相投,竟肯以朋友之份做一些清客的雜務,為安國公府收藏、經理金石碑板,所以詹盛言的許多文房清玩之上都有著潘思存的章印。二人早已是爛熟,一碰到一起就脫略形骸。

白鳳這時候便顯出了應酬的功夫來,真正的媚態似水、溫暖如春,親手為張之河和潘思存奉了茶,又命丫鬟們服侍著他們脫換衣裳,一面給憨奴扔一個眼色,憨奴馬上捧上來一個筆硯雙全的紅木托盤。

“二位,先叫條子吧?”

詹盛言有故交膩友相伴,難得的明朗心情全擺在臉上,手裏頭捏一把金蠟梅自斟壺,直對著壺嘴吸上一口,斜乜潘思存笑道:“對,潘六條,先把你的條子湊齊,咱們再開牌。”

原來潘思存在潘家大族中行六,且每逢花酒花牌,一個人必要寫六張條子叫六個局,此舉若在其他人還不知要被如何譏笑,在他卻成了別具一格的“名士派頭”,雖如此,背後也得了個不雅的綽號叫“潘六條”。詹盛言當面如此喚他,潘思存也只欣然一笑,提筆寫就了六個倌人的名字,就叫外場送了出去。

那一頭,詹盛言放下酒壺,對張之河道:“軍門[54],你也發了局票吧。”

張之河說出一個倌人的名字,白鳳一面為他捧上煙袋,一面搖頭笑道:“喲,軍門,這可不巧,她上一節就嫁人不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