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萬艷書 貳 上冊》(5)

四 酒既陳

詹盛言聽著門外的腳步聲一點點遠去,逐漸放松了下來。他試圖分析徐鉆天最後扔給他的那句悄悄話,每個字他都聽得懂,但它們連起來究竟是什麽意思,他卻無論如何也參不透,而且他只要稍微用力思考,頭就疼得好像有鐵爪子在往裏挖。長達兩個月的饑餓和刑虐後,他覺得自己的神經早已碎成了一片一片……

他猶記剛剛入獄時,一切都還在可以忍受的範圍之內。他們只是軟禁了他,以令他在幕後運作:去信給水西土司透露假情報,同時秘授徐鉆天以對戰策略。一月下旬,鴨池河大捷、內莊大捷等捷報就已紛紛飛來,二月初貴陽圍解,那以後情況就急轉直下。審訊他的換了一撥人,先是打臉——力度精確的長時間羞辱性毆打,之後是揪頭發、擰乳頭,再之後是踢,對準胃部最柔軟的那一塊踢下去,一腳就能讓人半天喘不上氣,跟著就重重踩踏他的手指、脊椎、腹股溝……完了又在他胸腹間亂壓亂摁,檢查斷掉的骨頭。他們不準他吃飯、不準他喝水、不準他小便、不準他坐下、不準他睡覺,甚至不準他合起眼皮,只是反反復復問他同一個問題:

“錢在哪兒?”

詹盛言常常覺得快要挺不住了,好在他很早就見過人們一旦崩潰後會變成什麽樣——那些戰俘由於失去了力量而羞愧得直哭,他們的臉上被不可名狀的恐懼與孤獨爬滿,一開口就要全說完……詹盛言絕不會放任自己墮落成這副熊包樣。他告誡自己:“先數十下,十下之後再說。”——少年時,父親為訓練他臂力,每日令他手舉石獅,每當他兩手發抖眼中含淚地想把那大石頭放下時,父親總這樣對他說,先數十下。就靠著十下、十下又十下,詹盛言從饑渴困乏、拳打腳踢裏熬了過來。

第三天,他的一言不發徹底觸怒了刑訊官們。他們把他綁上一只巨大的轉盤,令他頭朝下,拿一層糊窗戶的厚棉紙蓋住他整張臉,再往那紙上澆水。水流順著口鼻倒灌入氣管,他開始抑制不住地嘔吐,水不斷地澆下來,窒息感又引發了嚴重的痙攣,就在他昏過去之前,嘴巴處的濕紙被揭開一條縫,詹盛言模模糊糊聽見有人說——似乎是馬世鳴的聲音:“行啊盛公爺,還從沒人能挺過三十下,我都數到了一百五,你還能撐……”

原來你們也在數數啊——他想,你們這群蠢貨,你們絕對猜不到,整整十幾年,每一次洗浴,我都會把自己沒入森涼的水裏和一張臉並躺,那張臉閃耀著久居水中的光澤,我會一直凝視它,直到來自幽冥的恐懼像火一樣在我每一條血管裏流竄,直到劇痛的死亡如一扇門一樣在我的面前開開關關,但就是不放我進去——和素卿給我的折磨比起來,你們算什麽?和我自己給自己的侮辱比起來,你們算什麽。

棉紙又一次蓋上,痙攣又一次開始。

等空氣再度如長針一般刺入他千瘡百孔的肺裏時,詹盛言感到馬世鳴在拿著一件冰冷的玩意敲打他硬邦邦的下體,“盛公爺,你都嚇得泄了,何苦呢?說吧。”

無法自控的抽搐中,詹盛言也發覺自己由於長期瀕死的驚恐而射精了,他用盡全力做了個手勢,轉盤被轉正,他臉上的濕紙被撕去,人被解下來拋在了地板上。

他又嘔吐了一陣,待呼吸恢復平穩後,他示意馬世鳴來到他嘴邊,“都怪你這小騷貨太會給爺們上勁兒了。”

馬世鳴狠狠扇了他一巴掌,詹盛言抹掉從口鼻處湧出的鮮血,“大城縣。”

“什麽?”馬世鳴一愣,“你說什麽?”

“我說寶物全埋在河北大城縣,我的一處田莊裏。小騷貨,紙筆伺候。”

盡管眼花手顫,但詹盛言確信自己標注在地圖上的位置十分準確,只要掘開那裏的高粱地再往下深挖兩丈,就能挖出數百只瓷壇。但壇子裏所裝的並非如他宣稱的那樣是赤金寶石,而是……

幸好水刑早已令他的肺變成了漏氣的紙袋,馬世鳴他們並沒有聽出他不懷好意的陰笑。詹盛言實在忍不住,一想起這個,他就要笑出聲。

那還是兩年前,某一夜他在白鳳那兒擺酒,席間一位客人閑聊時提起自家的一門遠房親戚是河北有名的凈身師傅,最近正要處理一批“廢升”。話說太監入宮前,凈身師傅都會把割下來的“勢”和“丸”拿石灰腌制,裝入一只米升中,吊去房梁上,以取“步步高升”的好彩頭。太監們日後若出人頭地,就將贖回自己的家夥事兒陪同入葬,好以完身去見祖宗,但大多數底層的內官終身也無力贖取那只高高在上的米升,他們死後,無主的米升就會被凈身師傅當作垃圾處理掉。詹盛言聽在耳中,忽就靈光一現。他暗地裏派人搜羅了一批裝有生殖器的廢升,以瓷壇重裝,借春耕之際就近埋入了自己在大城縣的一處田地。只因彼時他已經在秘密轉運巨額財產,以作未來撥亂反正時的資費之用,而他深知萬一走漏風聲,尉遲度必將以殘酷手段來向他逼供藏寶之地,那麽他怎能不提前為對方精心準備一份驚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