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萬艷書 貳 上冊》(5)(第3/4頁)

她完全變了樣,鼻骨歪斜,下巴斷裂,整張臉遍布血痕與凍傷,身上也不著一縷,只披掛著鱗片般的傷口,有些傷口還在流淌著血和膿……

詹盛言傻在那兒,直到白鳳對他一笑,“我瞧起來怎麽樣?”

他摁定了心神,溫柔地恭維她,“美極了。”

“有多美?”她一說話,一條肉紅色的瘢痕就在嘴角翻動。

“傾城絕代。”他盯著她說。

“可傾幾城?堪絕幾代?”

她總是能逼到他笑出來為止。詹盛言就含笑搖搖頭,“大姑娘你豈止有傾絕之力,簡直是美到肉白骨、生死人。在這裏,我就是一把帶氣的骨頭,但只要看上你一眼,我就能再撐過一天。”

白鳳用那張徹底被摧毀的面孔對著他慢悠悠笑出來,她走來他身旁坐下,“我的二爺,你怎地還不開口問,我有沒有原諒你?”

詹盛言但覺這一問直問得他五內空茫,他實不知如何作答,便只好也對她一笑。

白鳳伸手握住了他。

那一刹,詹盛言仿似拿盲眼由高處俯望而下,他看到他與她赤身裸體地依偎在一起,兩個人一樣是面目全非、體無完膚,他翻過手回握了她,拿自己指骨外露的手摩挲著她的。

她的皮膚冷得像蛇。

自從這一天,白鳳待他就和善多了。在他受刑時,她仍然脂光粉艷地俏立著,但不再動不動就冷嘲熱諷,她直視他的無助和痛苦,一面說著些安撫他、鼓勵他的話。等他一身血汙地被扔到那張爛草席上,她就輕撫著他前額,拿自己冰涼的身體陪伴他躺過終夜。有兩次他被吊在鐵索上過夜,她就把煙嘴塞進他口內為他提神,“我記得你說過,你少時也常被這樣吊著,是嗎?”“沒錯。”他就對她講起來,講自己在初學箭術時,手肘和肩膀也是像這樣被吊起在兩條能夠自由旋轉的鐵索裏,以便他向四面轉圈射箭時,肩臂的動作還能夠絲毫不走形。他又講起了騎術、講起戰爭……講著講著,他就掙脫枷鎖,穿過了牢獄的鐵壁,他回到了那些令他感到安心的地方,他聞見女人的脂粉香,又聞見熟悉的火藥味,他一腳踏進父親的兵器庫,望見一件件鎧甲鋪排得整整齊齊,仿佛一聲戰鼓,它們自己就會提刀上馬……

有件事一直讓詹盛言想不通,就是自從他雙眼被刺瞎後,他的夢似乎也跟著變空了,他再也沒夢見過父親、母親,甚至連素卿和珍珍也完完全全消失了。他只剩下了白鳳,只有她一天比一天更為鮮活飽滿,與他相依為命。

在這個地方,他也只需要她。

眼下,一聽到他焦急的呼喚,她便現身而來。詹盛言一把抓住白鳳就問:“老徐那話到底有何深意?”

“你都猜不到,我怎能猜得到?”白鳳的臉孔又變得扭曲而醜陋,但眸子裏卻鋪滿了憐憫的柔光,她擡起手,揉一揉他才被馬世鳴打破的臉頰。

雨水的濕澀、草木的芳香一起在這腐敗的牢房裏盤旋著。詹盛言疲憊地合起他的一雙瞎眼,任一片斜風細雨簌簌墜入他耳際的黑暗。

雨住了之後,第二天卻並沒有大放春晴,反而刮起了風來。光聞那土腥味,便可以想見外頭飛沙走石的景象。一陣陣狂飆的風響中,詹盛言聽見了開鎖的聲音。他的牢門上拿一根鐵鏈橫貫了三把精鋼大鎖,其中任何一把已足夠把他關到天絕地滅,其他那兩把鎖也許只為了令他徹底放棄希望而已。

鎖一把一把被卸掉,有幾個人走進來。他們迅速打開他的手銬和腳鏈,把他拖出這間房,帶往另一個地方;他們替他擦身梳頭,給他他好久沒碰過的新鮮食物和幹凈茶水,把他安放在一張清潔溫暖的床上,甚至還來了個太醫替他治傷把脈……整個過程中,詹盛言都緊攥著白鳳的手不放。在經歷了這麽多之後,他依然會緊張,他猜不到又會有什麽新花樣落在他身上。但他絕不會讓自己的怯懦被看穿,他的眼像平常一樣“目空一切”,嘴巴也牢牢地緊閉,沒問一個字。

頭幾天他惴惴不安,吃東西味同嚼蠟,在床上整夜整夜地失眠,後來他就想開了,大大方方地吃飯吃藥,吃飽了倒頭就睡。那個太醫每天都來,他應該姓榮,詹盛言聽獄卒叫他“榮太醫”。榮太醫復診時,除了對病人的身體狀況詳加詢問外,其他的只字不提,但常常會自言自語似的來一句“不錯,恢復很順利”,或者“底子好,就是異於常人”……

不出二十天,詹盛言就已經能下地行走了。到得四月初,他的外傷也都愈合了大半。這時候他已確定,他是被送回了起初軟禁自己的那所小院裏。大抵是由於他雙目失明,所以房門竟不再上鎖,容他自行活動,於是他常常拄著手杖下到天井裏去繞圈走動,走累了便歇一歇,歇夠了再走。至於起居雜事,也都有專人來伺候他,而從那些人的聲音來判斷,他們是太監。太監們也和榮太醫一樣,一舉一動都對他執禮甚恭,但從沒人多說一句不相幹的話。詹盛言早就習慣了活得像動物般有口不言,唯有等鉆進被內,他才會和白鳳悄悄說上幾句話,而他們間的交談總是止於同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