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萬艷書 貳 上冊》(7)(第4/7頁)

她把那只香囊交給他,叫他在宴會開始前慫恿如心坐去止蕓的身邊博取眼球。馬提調為難道:“如心願意,止蕓不一定願意呀!”“放心,止蕓一定願意。”文淑撫摸著他骨節優美的象牙色手指回答。想當初她從止蕓手中奪走柳夢齋,止蕓又帶人打了她,後來她們在場面上雖不得不和氣應對,但均已視對方為眼中釘。而今如心又撬了她的墻腳,把柳夢齋勾搭上床,也算間接替止蕓出了一口惡氣,因此止蕓這一向竟對如心大加青眼,二人走得很近。文淑斷定,哪怕只為了氣一氣自己,止蕓也會縱容如心的僭越之舉,暫容她坐在第一排。而這時,馬提調就會借維持秩序前來,再把那只香囊悄悄地拋落。

香囊上的名字現已隨著一聲聲嗚咽徹底消失了,文淑仍只是低首淺笑,手裏緩搖著她的貝葉扇,柔韌清涼的貝葉棕[2]襯著她臉兒,一臉的意態閑淡,風致非凡。

雨竹從旁端詳著文淑,眼底湧起了一絲欲說還休的笑意,“文淑姐姐,那一次白鳳喝多了說瘋話,說你和一個姓馬的車夫……是不是就是這個馬提調?他什麽時候改行了?”

文淑停下手中的扇子,擡眸直迎雨竹雙眼裏的狡黠,“既然是瘋話,還提它幹什麽?唉,鳳姐姐的下場真是慘哪。”

雨竹的笑眼為之一冷,“文淑姐姐——”

然而一聲未落,驀地裏卻騰起一片鞭炮鼓樂。四月裏天長,室內雖已上了燈,夕照卻仍不曾盡熄,兩股光照交織在一起,就好似有一片金紅色海水在梁上湧動。梁下綴掛著彩綢的綢結和茉莉白蘭紮成的花球,一陣陣濃郁的馨香和著脂粉味道飄蕩在管弦短長之上。處處是織繡的桌圍椅披、鍍金的酒具、密密匝匝的人頭、充盈滿耳的低語……落日從釉層剝落的彩刻花窗裏迸射出最後一道金光,樂宴正式開場。

打頭陣的是文淑,軟腰小步,姍姍登台。台上點著一溜兒大燈,燈光全向著她灑下來,她那神清氣秀的臉容仿似散發出一團寶氣,通身冷卻了光華,彌漫著幽媚的風韻。她玉臂輕揮,先用輪指放出了一縷如泣如訴的琵琶聲,跟著就巧囀喉音,仿似是幽谷猿啼,飽滿而動人。一曲畢,掌聲殷然雷動,自二層看台的東西兩側,先後有案目[3]揚聲宣告:“戴大人賞芍藥兩籃!”“柳大爺賞牡丹兩籃!”

原來“百花宴”之得名除了以鮮花喻美人外,客人打賞的曲資也要以“花”來計算。就見舞台兩側的下腳早已滿滿地堆放著牡丹、芍藥、合歡、鳳仙、長春、月季、紫薇、龍膽、木香等各色品種的新鮮花籃,其中自是以牡丹為貴,一籃就高達五百兩白銀,芍藥略次之,也要四百二十兩。文淑一下台,兩籃芍藥、兩籃牡丹就被捧來她面前,她略一點頭,就往客人處謝賞。

倌人謝客賞,看似小事一樁,裏面卻大有講究。客人們全都是有頭有臉的要人,彼此間的關系是好是壞又很難講,眾目睽睽之下捧了同一個姑娘,這姑娘先謝誰、後謝誰,做不好就容易得罪人。因此曲場裏索性下了明文,倌人一概按照打賞的先後順序來謝客,至於姑娘們自己愛在哪一位客人的包廂裏久坐,哪一位客人又可以點到即止,就靠她們本人去拿捏。文淑這就叫人攜了四色禮物——四柄杭扇、四掛蘇繡、四卷高麗紙、四小瓶梅子酒,先往戴大人那裏致謝。這位戴大人的父親是大學士,兩位兄長也都放了地方巡道,他自己擔著個二品官。這樓上樓下都是同僚,他顧忌官箴,並不多留文淑,只單單客氣了兩句,就叫她退下。文淑馬上又將另一份一式的四色禮物送去到柳夢齋的包廂裏,而後便穩穩坐下,與情郎一起談談說說。

文淑唱過後,剩下的兩位金剛當中,雨竹乃最後壓軸之人,因此這時台上就正當止蕓——也就是柳夢齋的上一任情婦——在那裏唱曲。止蕓一身真紅色團花銀絲紗衣,光艷攝人地立在場中央的一對木架前。架子上插著簫笛拍板等樂器,琴師就在架邊擫笛。止蕓空身輕扭著她肥美的膩頸香肩,拋動著山眉水眼,那眼光流動而閃爍,四面關情。

止蕓唱的是《長生殿》裏的“八轉”,但聽她一字數頓,一頓數轉,圓活又纏綿。可怎料到了“北調貨郎兒”一節時,她那高低自如的聲音卻似碰上了什麽障礙物,驀然生澀了起來。止蕓忙沖琴師使眼色,琴師卻閉目陶醉,悶著頭把笛聲往高拔,全不顧唱曲的已然力不從心。止蕓的氣息被笛子帶得是越來越浮,到後來一個錯勁兒,居然破了音。止蕓到底老練,不露聲色就遮掩了過去,但身為金剛竟出了此等紕漏,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下台時,盡管約好的捧家們照舊也是牡丹芍藥地捧起來,止蕓自己卻臉色發烏、雙目含淚,但也不得不強撐著上樓謝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