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萬艷書 貳 上冊》(8)

七 浮生薄

萬漪小心翼翼地提起裙裾,一步步向上走。

上到二樓時,她定住了腳步。“馬提調,我知道規矩,謝賞時不分客人的地位高低,只按打賞先後。但既然九千歲在此,是否還應該先去千歲爺那裏拜謝?”

馬提調一笑,“規矩若能夠隨便更改,還怎麽叫‘規矩’呢?”

萬漪聽他如此說,不敢再堅持,遂溫馴道:“我聽從您安排。”

盡管四面樂聲人語不絕,柳夢齋依然聽到了廂後傳來的腳步。他扭肩張目,下一刻就見萬漪出現在門前。她與他眼光相觸,把臉一紅,福了一福道:“萬漪拜謝柳大爺厚賜,無以表情,些小微物敬獻大爺賞人。”

她後頭有一位夥計捧來了禮物,是燕窩、鹿脯、魚翅與金腿四樣,但柳夢齋根本不及一顧,只朝廂外張望。他瞧見另有一位夥計拎著另一份禮盒,登時就面孔抽緊。

他什麽都還沒說,貼坐他身畔的文淑卻起身走過來,將扇面在萬漪臉上輕輕一刷,斜瞄住柳夢齋笑起來,“大少,你賞識無虛,這位萬漪妹妹必定會大紅大紫。”

萬漪雖初入三千選佛場、十二金釵隊,但也明白從受到文淑的客人打賞的那刻起,她這個人就已成了文淑的“情敵”,與之面面相對實有些不自在,便不由向柳夢齋飄過一瞥,卻發現他臉色不虞,竟帶有隱隱一層怒意。

萬漪並不是頭一回領教這位的喜怒無常,她心慌得直跳,卻又毫無頭緒,只好不痛不癢地答了文淑一句道:“姐姐請別拿妹妹玩笑吧。”

“誰拿你玩笑?一亮相,就招徠了一位千歲、一位財神,這不擺明了是下一個白鳳嗎?”

萬漪拿不準文淑口中的“白鳳”指的是三十二擡大轎上的那個白鳳,還是被裹在一條雪被中的那個白鳳。正當她欲答而無詞時,樓上樓下猛然騰起了一陣掀翻頂棚的彩聲和掌聲——是為了舞畢謝幕的明泉。

少頃,三樓上便有案目甩開了一條寬亮的嗓子:“九千歲賞百花各一籃!”

文淑聞聲便笑出來,“九千歲看來心情不錯,見一個賞一個。呦,這舞娘的腿腳就是比一般女子矯健,眼看著就直奔樓上謝賞來了。也是,九千歲看賞在前,肯定沒人再敢賞了。”她將俊眼一睃,帶笑對柳夢齋微作一禮,“大少,我就暫回池座裏去,不打擾你同妹妹私聊。妹妹,反正那個舞娘先去樓上拜謝九千歲了,你就多陪大少聊兩句,慢慢的,別著急。”

文淑裊娜而退,待與門前的馬提調擦身時,她悄悄丟給他一個眼神。馬提調也迅速回了一個眼神,文淑——他的情婦、他的女主人,一直賜給他大把的性與錢,他又怎能不回報她以最貼心的忠誠?適才一聽柳夢齋竟公然照顧一個小妮子,這不是給文淑上眼藥嗎?——他馬上就往她那座包廂裏了去,果然見她輕揚雙目,瞟了瞟三樓,他頓時就領會了。

馬提調輕吸了一口文淑所勾起的香風,得意地撇撇嘴,靜等著裏頭那有錢大爺發他的大爺脾氣。

一直到這時,萬漪還沒大轉過彎來,她只見文淑一去,柳夢齋的怒氣就更加明顯,他坐在那兒,沖她點點頭,“你過來。”

她連忙上前,他卻又點了一下下巴,“近點兒——再近點兒,低頭。”

他們間最多只剩下一拃之距,萬漪深垂著兩眼,連看都不敢看他,一半是羞澀,一半是自卑。他的富有、自信,令她顯得是這樣渺小可笑。萬漪感到耳鼓裏的心跳聲已完全蓋過了新上場的倌人的高歌,她嗅見柳夢齋衣裳上稀有的異香,臉頰被他一噴一噴的鼻息碰觸得滾燙。

“我沒對不起姑娘的地方吧?”

他說話的聲音非常小,幾近耳語,但萬漪聽起來卻如雷貫耳。她一愣,舉目直視他,“您說什麽?”

“你和我什麽仇什麽怨?非這麽坑害我?”

“大爺,您救過我的命——不止一次,我怎麽會坑害您?”

“九千歲也賞了你,你不先去謝他的賞,卻跑來我這裏,不是坑害我是什麽?”

踏入槐花胡同的頭一天,萬漪就親眼目睹過九千歲尉遲度那無比狹小的氣量以及同樣令人驚駭的生殺大權,這也就是為什麽——“我一開始也說應當先去和九千歲謝賞的!”她急切地分辯道,“是馬提調他告訴我……”她轉望門際,希求那人替她分擔。

馬提調早等著這一出,當即搬出一臉的無辜,搖動著兩手道:“萬漪姑娘,我早勸過您該先上三樓,是您自個兒非執意到這兒來呀!我只遵從各位姑娘的吩咐而已,您不能往我頭上扣屎盆子,我一個下人,受不起啊。”

萬漪憬然有悟,馬提調之所以提出親自陪她上樓來就是準備要整治她。她並非沒見識過人心的醜陋,然而每一次再見到,她還是難以適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