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萬艷書 貳 上冊》(11)

十 攏涼紗

由四月中到五月上旬,三五不時地,萬漪就會與柳夢齋在獄中私會。懷雅堂的掌班貓兒姑雖對此亦有耳聞,但一直裝聾作啞。“萬漪哪怕上門熱客,熱的也是財神爺,這是放長線釣大魚,才不像那些個沒出息的,沒有錢的男人也要、不花錢的男人也要,呸,什麽不三不四的血料都往裙子裏頭拉,女人的臉全叫這幫賠錢貨給丟盡了。”但只自己的徒兒不當“賠錢貨”,那麽萬漪對柳夢齋是真心傾愛,還是假情敷衍,貓兒姑根本無所謂,也就更不會多加管束。到後來,萬漪的膽子被縱得越來越大,時不時就對客人說自己要轉局,然後一扭身就跑去柳夢齋那裏。

這一日,她在日落時趕赴富貴街的一處酒局,正盤算著稍坐一坐就溜去看“他”,驟聞得轎前一聲馬嘶。轎廂猛一傾,萬漪本就心神不屬,一下子沒抓穩,整個人都絆倒在轎外。她身上穿著件金絲珍珠紗衫,那衣裳並不是她的,而是貓兒姑管同院的龍雨竹租借的——只因紅倌人出局都講究排場,再華麗的衣裳至多也就穿上個兩三次,而萬漪暫時並無財力去置辦行頭以供場場替換,雨竹則有好幾箱用不著的衣裙,都是上身沒幾回的“舊衣”,平時便租給其他倌人們撐場面。貓兒姑將這一套衣裳租來時,還特地囑咐萬漪,說這衣料與裝飾都無法漿洗,因此絕不可弄臟,連一滴油汙也不許沾上。此際萬漪見這一摔,竟把那薄薄的袖口劃爛了一道,綴在其上的珍珠連串脫開,不由嚇得哭起來。她一邊哭,一邊想弄掉袖上的土和血——她的手臂也摔破了。猝不及防之間,一只手伸過來,直接扯掉她整條袖邊。

萬漪驚聲大叫,這才擡起頭來,她看見了柳夢齋。他將那紗料緊緊捆在她傷處,拿看怪物的眼神看著她,“別管這衣裳了,我再給你買上一千套。你在流血,你不疼嗎?”

誰說她不疼?她晝夜在疼痛裏掙紮……也許是為了討好蔣文淑,也許只是出於單純的惡意,總之萬漪發現倌人們都開始排擠她,她們拿白眼掃射她,公然揶揄她,甚至還給她起了個不雅的外號叫“牢飯”,當著她的面也這麽叫。“送上門就吃唄,可沒聽過誰出了班房,還願意接著吃牢飯的!”那班女人們哄堂大笑,萬漪含住了羞憤的眼淚,沒膽子駁一句。因為她自己也隱隱地贊同她們,她們說的是對的。她白萬漪不過是柳大少坐牢時的消遣,一旦他重回花花世界,她就會像那只陪伴他打發無聊時光的空心竹筒,被徹底地懸掛與遺忘。

和他在一起時,她每每有夢幻一般的快樂,但越如此,她就越是什麽也不敢渴念。她生怕那些美好盛大的渴念終將變成自取其辱。

因此他的乍現完全出乎她意料,以至於她竟失態地喃喃而出:“我不是‘牢飯’……”

“啊?什麽牢飯?你說什麽?”

“沒什麽,”帶著一副啼後顰眉、愁余俏目,萬漪綻開了衷心的笑容,“大爺,你什麽時候‘出來’的?”

“才出來。剛去你們懷雅堂,門子說你上富貴街了,我就一路趕來。都怨我心急,拿馬攔你的轎子,一下把轎夫給嚇著了,這才折了你。”他系好那紗帶,握著她手,滿目自責道,“胳膊上金元寶咬的還沒好,這條胳膊又摔傷了,你這小可憐……”

萬漪只有一只耳朵在聽著他,另一只耳朵她用來聽自己;她不會再為自己炙熱的心聲而感到羞恥了。

柳夢齋留意到萬漪的眼神,他也被她的笑眼卷走,由不得心旌大動,也偏了偏嘴角笑起來。

一個毛茸茸的什麽蹭過來挨擦著萬漪,金元寶耷拉下舌頭,直沖她臉上哈著腥氣。萬漪“咯咯”地笑出聲,“等一等啊。”

她摘掉耳墜、發針,然後把自己香噴噴的臉蛋遞給狗兒。它熱烈地舔著她,好像她可以像糖果一樣被舔化。

柳夢齋笑凝著這一幕,他交往過的所有女人裏——幾十個總有了,從沒有一個肯讓他的狗去舔她們那張毫無瑕疵的精美臉蛋。我的小螞蟻……他的心又一次由於她而變得軟綿綿的,他將臉貼到她另一邊低語道:“我要是不會說話,也得忍不住這麽舔你,忍不住沖你搖尾巴。”

轎夫和跟媽們沒有人敢催促他倆一個字,來來往往的路人們也不曾驚擾,炎夏的天空就在萬漪和柳夢齋的對望裏墜落,兩顆纏繞的心從這一刻經過。

“哪個龜蛋叫你的局?甭理了,跟我走。”他攙扶她起身,彎腰在她膝下撣一撣。

萬漪被撣落了所有的灰塵,煥然一新。

柳夢齋先將她帶去棋盤街的“慕華莊”。這是一家老字號綢緞店,店面寬廣華美,各色衣料傾天而下,如月殿龍宮一般。店伴們一見柳夢齋,立刻圍擁而上,“柳大爺”之聲不絕於耳,一看他就是此間常客。而對柳大爺身後的萬漪,大家照樣恭恭敬敬問了安,便將二人引入廳後的一所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