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萬艷書 貳 上冊》(11)(第3/6頁)

這人間欠這女孩太多——狗都欠她,衣裳都欠她!而他,想替這不長眼的人間補償她。

於是,他撫著她濕漉漉的手指,向來輕狂的聲調驟變得莊嚴明澈,“你沒欠我什麽,我只是把你給我的,還給你。”

“我……給你的?”她打開手掌,露出淚漣漣的雙眸,兩腮仿似墜掛著破碎的水晶。

柳夢齋笑起來,“我有過那麽多東西,但沒一樣能慰藉我;我也見過了好多愛恨,人們的那些個感情全叫我失望透頂。而你,你這裏,”他拿畸形的手指抹過了萬漪的眉眼和目光,“是寶庫。只鉆進你眼睛裏待一會兒,我的心就滿滿的……再不用忙著偷什麽。你知道嗎小螞蟻,自打我心裏裝了你,就再沒偷過什麽了,我的手不癢了,我什麽都不缺了。我一直有錢,可從沒體會過這樣的富有。所以,你哪裏需要回報我?就給你再多,我也回報不了你給我的萬一。”

就在她還無言以對時,金元寶從桌下鉆出來,將前爪搭住了他們二人的膝面,大力地甩尾巴。

柳夢齋笑著罵了句:“傻狗!”搛起一塊排骨拿清水涮涮,塞進它嘴裏。

萬漪也笑了,她揉著大狗火熱的腦袋,一面把淚眼擱在他肩上,他精貴的衣料會替她把淚水吃掉的。

飯後,柳夢齋仍不肯放她走——萬漪也不願走。於是,他便令她的轎子跟他一路來到了燈市口。一落轎,萬漪便見彩燈嵌壁的幾個大字,但她不認得,只管隨在他後面進去就是;不過所見那一派烏煙瘴氣即刻就令她認了出來,此地是賭坊。

“來這裏幹什麽?”

“還能幹什麽?賭錢呀。”

照樣是一堆人迎過來,把他們延入包房。柳夢齋摁著她在一張巨大的賭台前坐下,讓她搖骰子、翻牌張……萬漪早就和貓兒姑學過賭技,不過在她血管裏翻來倒去的那些酒又讓她把一切都忘記,她只記得氤氳的煙霧中,他那張看起來天真又邪氣的臉龐、他明銳的雙眼像炭火一樣放著光,他大笑,笑聲如洪流般高漲,纖長的手指間翻動著變幻莫測的點數,然後他不停地告訴她,她贏了,又贏了。被無數的賭徒摸得又滑又亮的籌子像倒塌的房子一樣流向她,在她的手邊越堆越高。

“這是多少?”她又抿了一口酒,癡笑著問他。

她見他高大俊美的影子在眼前晃動著,聽到他載滿了笑意的聲音,“一千四百三十六兩。白萬漪姑娘,你欠我的錢已經全部還清了,以後,該我還你了。”

萬漪大笑了起來,她控制不住自己,噴泉一樣的笑聲從她喉嚨裏冒出來,攜著金子和銀子碰撞的聲響。

柳夢齋望著她那模樣,便知她醉了,而他醉得更厲害——不是因為酒。他擺擺手,屋子裏的人全都退出去。他信手從解暑的冰盆裏拿了一塊冰,包在手絹裏,往她紅通通的腮頰上鎮了一鎮。

“我說,你這麽笑起來可真好看……”

“怎麽笑啊?”她嘴裏含含糊糊的。

“大笑。這麽久了,我從沒見過你大笑,這是第一次。”

萬漪好像忽然反應過來似的,猛一下拿兩手堵住了自己的嘴巴,不過笑聲仍舊從她的掌間向外漏。

“哥哥……”

“怎麽?”他忍俊不禁,她的臉要把冰塊都燒化了。

萬漪抓開他的手,把下巴擱進自己胸口,半閉起眼來,夢囈一樣地說著:“我也好久……沒這麽笑過了。掌班媽媽不許我這麽笑,說露出了牙花子,醜死了。娘、娘也不許我這麽笑,她說,家裏窮成那樣,有什麽好笑的呀!”

說著,她卻雙肩抖動地笑起來,“不過,娘也不許我哭,她說,外人聽見了,還當我們過得有多慘呢!我的哥哥……”

她又拽過他衣襟,把臉埋進他下腹,低聲地咕噥:“你不懂!笑就是罪過,家裏頭那麽窮、那麽苦,我怎麽能笑?哭也是罪過,是在羞辱我這個家,羞辱我爹娘……你不懂,你這種有錢大少爺怎麽會懂?”

柳夢齋扳開她,他不是沒在這間房裏幹過女人,他雙耳聽得出骰子滾動的點數,只需要“輸”到她們心裏的價碼,就能當場滿足自己膨脹的欲望。但對她,他不止於欲望,心疼像刀尖一樣翻攪著他,又像翎毛一樣挑逗他。但他能在牢裏克制住自己,在賭場也一樣能;哪怕她喝成了這樣——尤其她喝成了這樣。

他把那手絹裏的冰塊摁去了自個兒臉上。

萬漪並不覺他刻意的回避,仍在使勁扯住他嘻嘻笑著,“所以,請你別怪我,我不是故意不給你笑,我是真不會。可只要你喜歡,你想讓我怎麽笑,我就怎麽笑,你想看多久,我就笑多久。我太久不會笑了,我白白是個賣笑的,可當真不會笑。還是你給的,哥哥,我的笑都是你給的,本來就全都是你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