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萬艷書 貳 上冊》(12)(第2/4頁)

柳承宗不意柳夢齋居然一眼就能看穿這一層,他心中不無快慰,但沒有急於流露什麽。他摸出鼻煙壺,在手裏拿捏著,“當然是這樣。但誰又能證明呢?大家只看到我和詹盛言同時在一處現身,而且詹盛言還暗地裏拿我的名號在自家錢莊開了戶頭,又隔一陣就往其中入賬,好像我在替他拿錢辦事兒一樣。再加上去年,他唆使鳳姑娘背叛九千歲,我偏偏從前又是鳳姑娘的幹老兒!‘黃泥巴落在褲襠裏——不是屎也是屎。’”

“我既然被放出來,就說明九千歲還是信任您的。”

“九千歲從沒信任過任何人。經此一案,對我們留門就更是只剩下猜疑。那一位的猜疑會帶來些什麽,我不說,你也估得到。”

“九千歲要起了疑,怎會不動手?”

“就因為我沒對糖蒜動手。”

“兒子不懂。”

“唉!土司造反甫平,四川又有苗民進犯湖廣,廣西則有亂民建國稱制,沿海諸省也在被倭賊不斷侵擾——”

“九千歲急於攘亂,故不願眼皮底下再出什麽亂子?”柳夢齋自己都感到詫異,他居然可以嫻熟自如地切入這種談話,可能是從小偷聽過太多?

柳承宗也大感驚訝,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柳夢齋,才發現自己太久沒有好好地看過這小子了,這小子現在真是一副大人樣了,是那種你能夠理解,也能夠理解你的大人,只要你顯示出必要的尊重,你們雙方就可以毫不費力地交談。為此,柳承宗不動聲色地將自己壓人的氣焰收回了幾分,他往鼻孔下揉了一點鼻煙,輕輕打了個噴嚏,“你老子我到底操縱著糧漕和碼頭,在官場中也還有不少人。不管是九千歲欲將我徹底根除,或我為報復糖蒜而向萬海會宣戰,京城勢必要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柳夢齋若有所悟,“真走到那一步,九千歲也會索性破罐子破摔,一概以武力鎮壓……”

“沒錯。九千歲忍下被刺這口氣,是暫時騰不出手來收拾我而已,他在拿‘寬容’換時間。我也只能忍下這口氣,拿走萬海會的賠償了事。”

“照這麽說,父親您已經和糖蒜談判過了?”

“鬧得這麽大,自然要坐下來談一談。糖蒜還是拒不承認那個祁六是他塞進來的人,但他願意為一些小動作負責,向我留門割地賠款。此外,他還找了官面上的人做調停,那些人自然是勸我息事寧人,要是我依然堅持開戰,那就是四面樹敵。何況一旦爆發大規模沖突,所有人的利益都會受影響:官爺們焦頭爛額,沒法向上頭交差,只能明哲保身,我們兩派就都會遭到朝廷的打擊,銀號被查抄,私貨被沒收,連合法生意都會受影響,不過是同歸於盡罷了,反而令那些小幫派趁勢而起,沒準會壓得咱們翻不了身。所以這個局面,我和糖蒜是‘麻稈打狼兩頭兒怕’,都只能按兵不動。那怎麽辦?除了休戰、講和,別無他法嘛。這無關於恩怨,生意而已。”

“那……不如趁這段收集糖蒜和詹盛言勾結的鐵證,讓朝廷出面收拾他的萬海會!”

“才說了,都只是我的推斷而已。很多細節上的部署早就難以查清,根本找不到證據。況且找到了證據又如何?一樣沒用。”

“怎會沒用?”

“你想,平定內外叛亂之後,朝廷的第一要務何在?”

“父親的意思,我明白的,錢嘛。不過,不是還有詹盛言墊底?前一陣,他的藏寶地已被開掘了兩處。”

就在端午後不久,發生了一件奇詭之事。一位命館的先生號稱自己受到神啟,土地公命他將逆賊詹盛言埋藏私產之處上稟九千歲。相隔還不到二十天,鎮撫司當真就在其先後指明的兩處地點——京郊的一所義冢,以及一座已廢棄的化糞池之下——掘出了數十萬銀子、五千余黃金,兩項折銀也有近五十萬兩。這位算命先生原就以陰陽眼、金玉口著稱,這一下更是名震八方,找他算命的權貴們簡直要擠破大門。

聽此事被提起,柳承宗不過一笑置之,“你消息夠靈的。詹盛言這個人太滑頭,竟把自己的財寶分散各地藏埋,挖出來的這一點兒連他身家的零頭都不到,充入國庫也聽不見一點兒響。除非那算命的老瞎子有能耐把三百六十五路土地爺全請來替九千歲指路,否則,財政上的赤字絕無可能彌平。”

“即便如此,也不一定會——”

“一定會。”

柳夢齋一時啞然。在他成長的道路上,父親曾不止一次深深地嚇到過他,而這始終是他最令他畏懼的一點:這個人從不會讓自己對僥幸的期盼壓倒理智。

華美的透雕燈灑下雨水般的碎影子,柳承宗舉目直迎兒子那驚恐的眼神,冷然一笑,“自古以來,補財政虧空而又不加賦擾民,最簡捷的道兒就兩條:要麽打貪官,要麽打富豪。眼下這一撥官裏頭,底子最厚的文財神徐鉆天是九千歲寵臣,而我這個京城第一富商卻被查出和他們的宿敵安國公‘過從甚密’,背負了結黨陰圖的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