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萬艷書 貳 上冊》(13)

十二 久低昂

月亮從屋脊向中天走去,把悲歡的銀塵塗抹進瓦縫和壁柱。

那被柳家深恨的狡詐敵人——唐席,他被噩夢喚醒,醒來在只有他一個人的大床上。他總是一個人,但他並不孤單。

因為另一人就安住在他皮膚下、骨頭裏。

早在他還堂堂正正地叫作“莊易諳”,早在他還是詹“勝”言的時候,遼東的雪就已開始融化,花也在每一季開放又凋謝。他的父親是他父親的副將,所以莊易諳也是詹勝言的玩伴。自詹勝言十二歲來到軍營裏,他就是那個由將領子女們所組成的小團體裏當仁不讓的王子,是每個男孩都競相取悅的對象,失敗者將在羞慚和嫉妒中黯淡,莊易諳卻日益璀璨——盡管他從未刻意討好,但詹勝言卻給了他最多的青睞。他們天性相惜,很快就變得形影不離。

唐席追想起來,莊易諳和詹勝言初次的觸碰,應該只像狼崽和狼崽的互咬那樣,不過是純然的、友情的證明。他們總是在勾肩搭背,莊易諳也從未有過任何異樣的感受。事情忽起變化,是在一次荒誕的插曲後。那天,大帥詹自雄在私底下大發雷霆,只因少帥詹勝言在營房洗澡時,竟被一個材官鑿壁偷看。

詹勝言把這當笑話講給他聽,莊易諳也覺得可笑極了,他最初只是想弄明白那有什麽好看的,所以也盯著出浴的少年看個不停。

結果,那掛滿水珠的精美臉孔、濕淋淋的優雅身體猶如純金的戰車一樣碾過他,把他碾作血塵。

再後來,日常裏最簡單的玩鬧和撫摸都開始令他戰栗不已。他們一群小夥子騎馬沖過野草及膝的高地,又在草叢裏打鬧翻騰,每個人都沾滿了馬臊和汗氣,難聞得要死,唯獨詹勝言聞起來依然像是傳說裏包治百病的仙草,清新又苦澀。他枕臂仰臥在那兒,莊易諳躺在他身畔,只想翻過身壓住他,將他壓成碎片、吸入肺腑。當他們起身時,他鼓足了殺人的勇氣,把一貫放置於他肩頭的手環繞去詹勝言腰間,詹勝言並沒有推開他,反而扳過他腦袋,對準他耳朵眼說話。

莊易諳什麽也聽不見,徹徹底底被自己火熾的愛心焚毀。

隔過三天後,他又試了一回——拿手摟住他的腰,詹勝言依舊毫無反應,但莊易諳卻始終再未敢越雷池一步。盡管有無數次,只需他一轉頭,就可將嘴唇貼住詹勝言的嘴唇,從而得到那日夜折磨他的問題的答案。但是——

萬一他嘲笑他呢?萬一他暴怒?萬一他將他引為恥辱,甚至恥於再提及他的姓名?他們都是被訓練成為戰士的人,他們都有著無與倫比的榮譽感。

比起令所愛蒙羞,莊易諳寧可自我了斷。

就這樣,他在熱望和膽怯的撕扯中又度過了一年。第二年,女真人攻打大淩河,十五歲的詹勝言違背父命,出關應戰,慘敗後,他被搜救回營,卻重重挨了一頓軍棍。

莊易諳去看望他,詹勝言趴在那兒,形狀完美的臀部裸露在外,血痕交錯。莊易諳喘不過氣來,被自己腦海裏第一個不要臉的念頭給嚇住了。就在這時,外頭吵吵嚷嚷的,進來了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那是廣寧城有名的當紅妓女。也不知怎麽了,莊易諳一下子氣得要死,他拉過毯子,蓋住了傷者的屁股,但他沒法不注意到詹勝言打量那女子時,浮現在眼裏的佻達欣喜。

青春期剛一來,詹勝言無與倫比的俊美就使他墮入了諸多女子的爭逐中,而莊易諳也不得不承認,他對那些女人也報以不相上下的熱情。他是那麽急於做一個男人,所以永不會接受當任何人的男孩。

最殘酷的一季終於來臨。詹勝言失蹤,整個遼東鐵騎遭到大清洗……末日前,莊易諳聽從了父親的囑告,刻意戰敗被俘,借逃往敵營,避過了自己人的審判。

他和詹盛言再見已是多年後。這兩個同樣死裏逃生、同樣受盡了摧殘的男人,再也不是馳騁於人生的驕矜小將,他們一個變成了酒鬼,一個成了黑道的渣滓。但他們自幼締結的紐帶卻依舊牢固,他們像十二歲時一樣彼此忠誠、彼此信賴。而至於友誼之外的一切,唐席選擇絕口不提。就在最絕望的年頭裏,他已然學會了依靠對詹勝言的饑饉本身而飽足,令最徹底的失敗成為永恒。

他始終記得那一年炎夏,他曾如何渴念著將那個毫無覺察的男孩在身下壓碎。因此,如同贖罪一般,他決意把下半生都投注在保護他周全之上。

唐席沒法再入睡,他的心怦怦跳,他下床,給自己倒上半杯酒,渴飲一空。臨睡前,他已接到了線報,尉遲律同意合作——與他們聯手除掉尉遲度。

倘若計劃順利,三天之內,這一對孿生兄弟就會經由一場暗殺而調換身份,人們會認為死去的那個是替身尉遲律,但實際上,尉遲律會頂替尉遲度成為“九千歲”,這個全新的九千歲即將頒布的頭一道政令,就是釋放安國公詹盛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