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萬艷書 貳 上冊》(15)

十四 半斂眉

死人被葬入長眠,而活人的絕望依舊一望無際。

唐席為了救出詹盛言,付出良多、籌備良久,眼看勝利在望,卻轉瞬間歸於海市蜃樓。但他不得不強迫自己從功虧一簣的挫敗感中振作起來;戰士死去了,戰鬥依然要繼續。

經過多方梳理,他找到了泄密的源頭。尉遲律托人轉告他,那一夜前半夜,無端端來了個小倌人面見九千歲。而萬海會的消息網則捕獲了這樣一則信息:槐花胡同巡警鋪的档頭出面,令懷雅堂的掌班給一位小倌人調屋子。這兩件事情合在一處,唐席便恍然大悟,不過他仍有些細節沒弄明白,於是他備下厚禮,於這一夜初探新花。

佛兒懶懶地趿著鞋迎出來,瘦比經秋之燕,薄唇上方孤懸著細瘦的駝峰鼻,那一點笑容就汪在鼻翼兩邊,十分簡淡——尤其與前幾次會面比起來。

唐席卻絲毫不介意,他拿出征詢的口吻向她道:“不知在下可有榮幸和佛兒姑娘靜弈一局?”

佛兒聽出他把重音落在那個“靜”字之上,便撫著腕上那只鉆光四射的鐲子道:“來人,去取棋盤,然後你們就下去吧。”

下人散去許久,兩個人還只是埋首弈棋,誰也不開口。唐席不由對佛兒升起了幾分佩服來,她年紀小小,卻這般沉得住氣。

“佛兒姑娘,今兒可真閑在。”末了,還是他率先打破僵局。

“忙裏偷閑而已。”

“姑娘挪屋子,乃是出於牛档頭的親口關照,而且說是‘上邊’的意思。至於這‘上邊’究竟有多上,眾說紛紜哪。姑娘有了大靠山,生意一定是好得不得了?”

“還不都是托三爺您的福嗎?三爺頭先不叫我上台、不捧我,原是早料到我還有更大的捧主等著呢,我欠您一份情。”

唐席直直盯住了佛兒,毫無疑問,她曾在他面前表現出的諂媚不過是屈於形勢的面具,而今她已把面具扯下來摜在了地上。他內心對佛兒惱火極了:她間接害死了明泉,她讓盧淩和布局中所有的捐軀者都白白送命,她斷送了他苦心孤詣營救少帥的最佳時機,最後還這樣當面嘲弄他!唐席恨不得一把捏斷這小丫頭細瘦的脖子,但他必須承認,當她亮出這一副用於激怒他而非愉悅他的真面目時,他才終於對她正眼相看。

因此,他也擺出了他那一副冷酷而圓滑的笑容,用指尖推動了一步棋,“挪屋子的第二天,戴大人叫了一個局,姑娘在局上拒不肯舞劍,戴大人不悅而出。第三天,慕華莊的掌櫃在這裏碰和,姑娘推病不見。迄今已又過了兩日,再無一人叫局碰和。”

佛兒登時就翻起她冷厲的眼睛瞪過來,“三爺您無事不登三寶殿,有話直說吧。”

“我想得若沒錯,姑娘的靠山就是九千歲本人。既然曾得過活佛爺的眷顧,等閑凡人自是入不了姑娘的眼。不過恕在下多說一句,九千歲最早做過的倌人與男子通奸,被丟去喂了狗,之後的鳳姑娘也為了安國公而背叛他,至於我這回獻上的美人,人倒是忠心耿耿,卻又偽造了身份——”

他不動聲色向佛兒“坦白”了他和明泉之間的關系,盡管他猜她早就看出來了。“只恐九千歲再難信任哪一個‘姑娘’,若不然就像早年對白鳳一樣,公然力捧你好了,幹什麽還要叫人通過地面兒來壓制你媽媽?而姑娘倘或能把九千歲這塊金字招牌掛出來,又幹什麽聽憑謠言紛飛?必是他老活佛不準你張揚吧!所以,縱然佛兒姑娘你一心抱佛腳,佛腳卻也沒那樣好抱。況且名聲易逝、美貌易凋,姑娘就不怕虛耗了青春麽?”

唐席是老江湖,字字切中要害。話說佛兒雖如願接近了尉遲度,也得到了懷雅堂最好的屋子,但巡警鋪的來人卻直接告訴她,把嘴管牢。佛兒無法拿九千歲的名號替自己吹噓,就只能憑借這一所豪庭臨江釣魚。然而她看得上的唯有重權在握或富埒王侯之人,但閣老尚書、頂尖富豪一共就那麽幾位,全被一班紅姑娘們霸得死死的,小官小富之流又滿足不了佛兒的胃口,她壓根無心應對,因此其門限一如桃花源的洞口,無有問津者。反倒是被強逼著搬去了樓下的萬漪花運當陽,那一份熱鬧勁兒堪比對面的金剛龍雨竹。佛兒被這兩位紅人左右夾攻,縱使強擺出不在意的態度來,心裏頭的憋屈只她自己明白。此際聽唐席點破,她便把一顆棋子來回撚弄著,眼底浮起狐疑的冷笑,“怎麽,先前我死命巴結三爺,三爺尚且不肯提拔我,如今我壞了三爺的事兒,您倒有好心為了我不成?”

“正因為姑娘壞了我的事兒,我才知此前竟是我小看了姑娘。似姑娘這般良才,即便我,也不肯與之為敵的,那就只好同你做盟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