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萬艷書 貳 上冊》(16)

十五 休獨倚

六月二十幾的天氣,原已悶熱,壁壘森嚴的詔獄就更是令人汗流浹背、心煩氣躁。好在晚間來了陣涼風,帶來一絲絲舒適,但書影的心情卻難以放松,她越來越緊張:日子差不多了,她又快來身子了。

她記得入獄不久後,徐尚書來“探監”。他叫所有人都出去,自己單獨進屋“提審”詹叔叔,而書影在外頭只聽到了耳光的脆響。後來,徐鉆天狂笑著走出門,詹叔叔則拄著盲杖從後頭追出,將一只藥包投擲在地。

由他們粗魯的對罵中,書影聽出來,那是一包犀牛角粉,用以“助興”。因為在那夥人看來,詹盛言不去碰這裏唯一一個女人的原因只可能是:他做男人的能力已被之前的重刑所損傷;他們拿這個來嘲弄他、挑釁他。

今日晚飯時,馬世鳴又親自來了一趟,繼對詹叔叔例行公事一般的諸多辱罵後,他忽又轉過臉沖她拋下一句:“我說,你不也窯子裏出來的嗎?把你攏客的那一套都使出來,還真他媽來這兒當觀音啦?我告訴你,你就是一空手的韋陀——”

他說到此節時,詹叔叔呵斷了他。他們又激烈地呼喝起來,那些話,書影聽得半懂不懂,但她過後也琢磨出了什麽是“空手的韋陀”——

欠杵。

她的臉著火了:既為這話中的粗鄙,也為而今的自己竟能聽得懂這一份粗鄙。她果真已成了“從窯子裏出來的”!曾經,為了抗爭淪落為妓的命運,她差一點兒就從高樓上躍下,卻落入“他”懷中。假如說現在,命運要她當他一個人的妓女呢?假如她不成為妓女,命運就永不會停止對他的拷問呢?

書影獨坐在暗沉沉的房間裏,窗戶陡一陣晃動,雪亮的閃電刺穿了天空,跟著就是烈烈的雷。

暴風雨快來了。

書影在雷暴裏入睡,所以她初也以為是雷聲驚醒了她,定一定神後才發覺,詹叔叔的人影就斜坐床頭,他的大手捂著她的嘴,上半身向她俯過來。

“影兒,醒了?是叔叔,別出聲。”

他低沉的嗓音刷過她耳鬢,忽就在書影兩耳裏掀起了血潮的巨響。她被她自己的熱血擊碎、融解,整個身體四面流淌,找不到形狀。

她哆哆嗦嗦,“叔叔……”

他一下用掌心撳住她顫抖的聲音,又將另一手豎起在嘴唇前比了比。過得一刻,他將兩手同時收回。

書影遲鈍地坐起身,耳蝸裏嘩嘩的血湧響徹天際——原來那是雨聲。隨後,雷聲、樹聲,還有潮濕的味道、黑暗的家具……一一向著她走回來。她的神志也完完整整地回來了:借著黑夜和雷雨,他們可以躲過屋外的竊聽——假如有人在竊聽。

“我有話和你說。”他依舊摸索著貼向她耳畔,他離她這樣近,但他的每個字都像是由萬裏的高空墜落而下,砸得她一陣陣發昏發疼。

書影大口呼吸了兩下,也學著他用噝噝的氣聲道:“影兒在聽。”

“再忍忍,這種日子就快到頭了。”

“叔叔,您這話什麽意思?”

“我已安排好了,不久後,你就能出去。”

“什麽?”

“說來話長。總之叔叔先得和你道個歉,送你來這裏其實是我朋友們的意思。他們已策劃好了要謀刺尉遲度,以救我出獄,但在那之前,他們擔心我熬不過刑苦,因此才設法令鎮撫司接受了這一條‘懷柔之計’,實際上不過想叫我的日子好過些。他們事前並沒和我打商量,就把你弄來了,害得侄女你在這魔窟裏挨了這麽久……”

“您的——朋友們?”

“先聽我說完。你一進來,我就跟他們急了,萬一事有不諧,你可就真跟這兒陪葬了,絕對沒命再走出去,所以我又逼他們提前為你鋪好了退路。最近我掐算時間,到這陣子沒動靜,刺殺計劃肯定是失敗了,相信他們不久後即會照我的安排,接你出獄。”

“劫——獄?”

她的誤會令他輕笑了一聲,“鐵桶一樣,如何劫法?別害怕,我會讓尉遲度下令,光明正大把你從這裏送出去。”

“您讓尉遲度下令?叔叔,我可真聽不懂了……”

“尉遲度不是一直想挖出我的財產嗎?我已將兩處藏寶地點吐露給一位算命先生,由他假作是通神而知,上報鎮撫司,先行取信於尉遲度。此外,我又知道一點兒尉遲度不足為外人道的年少私事——”

詹盛言眼底的永夜開始了倒旋,在盡頭墜入轟然的光明。

那是一頂軍帳,佇立在十年前。帳中擺著一張床,守在床腳的是京師保衛戰的統帥,躺在床上的是禦馬監掌印太監。這位太監領導了最為慘烈的德勝門一戰,到最後,他與韃靼人已是血肉相搏,一柄長刀直接拍在他喉下,再偏一分,他就會當場折骨斃命,而他甫從短暫的窒息中醒來,就又揮動起自己的武器迎敵,刀都砍崩了,卻依舊一寸不退。若非帶兵巡城的詹總兵及時馳援,尉遲太監就注定死於那場巷戰。但詹盛言依然擔心他會死,他去看他時,尉遲度已陷入了沒完沒了的熱囈。他將他當成了自己的母親,死死拽住他,不停地講話。詹盛言並不是有意要聽到那些話的,但他沒辦法從戰友的熱淚裏拔出手,扭頭就走。所以他不得不從頭留到尾,就把那些零零碎碎的前因後果全聽了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