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萬艷書 貳 上冊》(17)(第2/6頁)

“是我,叔叔,是我!”書影馬上作答,她不敢遲疑,否則他準會掄起手杖打過來。

他放松了下來,連臉上的皺紋都軟化了,“怎麽了?這麽晚,有事嗎?”他一邊問,一邊起身走過來。

“沒、沒……”她沒料到他醒著,一時間手足無措,便搭茬著問說,“叔叔,您怎地也還沒睡?”

“才做了個夢。”

她的腮頰莫名地發起熱來,“夢……什麽夢啊?”

他笑了笑,“同你說個好玩的。”

“嗯?”

“叔叔現在做夢,和之前——失明之前,不一樣了。漸漸地,在夢裏頭也只剩模糊的顏色、成塊的形狀,看不清什麽了。卻原來,瞎子的夢和常人不一樣!你說,是不是好玩得很?”

他十分輕松地說出來,書影卻一陣悲悸,不過她迅速就抹去了滑出眼眶的淚水,不願他聽見任何一絲絲針對他的同情。

她深吸了一口氣,“叔叔……”

“嗯,你說。”

但書影沒什麽可說的。她的感情是她馴服不了的孤立的生物,是一只不肯乖乖被她箍在懷裏的動物,只要看到他,它就想向他撲過去,它不會說話。

詹盛言一直等待著她的言語,良久,他等到了她的手。他感到她又柔軟又小巧的手掌捧起了他一只手,領著他的手往前探去。

她按住他手背,令他的手心停駐在某處。詹盛言手上的皮膚已被酷刑所摧毀,他不得不透過自己掌間和指尖的粗糙滯澀去摸索。片刻後,他那已極度遲鈍的觸覺才把一樣又溫暖、又柔膩的什麽傳遞給了他。

一陣隆隆的雷聲,由地底震動而上。

霎時間他面色劇變,快得像從熱油裏撈出自己的手一樣,又退後一步,背轉過身體。

“胡鬧!快把衣裳穿好!”

而她一邊的鎖骨以下、胸口以上,仍余留著他手掌的質感與熱力,他的手一抽走,書影恍覺那裏被扯穿了一個洞似的,風就從洞口裏灌進來,將她的整顆心、五臟六腑全吸入了狂亂又暴烈的寒雨裏。

“哇”的一聲,她大哭了起來,哭得不管不顧。

雨聲和哭聲纏繞間,詹盛言發了一會兒怔,過後才想起自己早就已目不能視物。於是他徐徐回轉身面對她,伸出了雙手去找她。他先小心翼翼地找到她裸露的肩膀,將她敞開的領口輕輕合攏,跟著把她也攏入了懷中。

她伏在他胸口,哭得愈發厲害,以至於他怕她再這樣哭下去,會哭得散架。

詹盛言拍撫著書影,內心裏倍感歉疚,如同這一切都是他的錯。找上他的每件事,都是他的錯。

油盡燈枯的疲累感又一次襲來,但他仍盡力地摟緊她,想把她的痛楚和恥辱全抽走,變成他自己的。他開始拿喉嚨深處的嗓音對她說話,這是他聽起來最為斯文而體貼的那種嗓音,“影兒,好孩子,不哭了,啊。外頭打雷驚著你了,是不是?這就是被夢魘了,沒事兒,明兒睡醒你就忘了。來,叔叔送你回你屋裏,好好睡一覺——”

“叔叔!”書影拿兩手抵住他胸口,擡起她淚水肆溢的臉容來,直對著那個根本瞧不見她的男人,“叔叔,您不必替我掩飾,您明知我不是害怕打雷,我也沒做夢!我只是、只是曾做過這顛倒糊塗的美夢,在夢裏,我和您一起……”

“快住口!這不是你一個千金小姐、一個孩子該說的話。”

“我早不是千金小姐了,也不再是個孩子!可,叔叔,可我還是我,是那一天您從欄杆上拽下來的人,寧可把自個兒摔碎,也絕不肯遭受玷汙!我把貞潔瞧得比命還重!叔叔,我向天上的日頭月亮保證,雖則我一直身在那爛汙地界,但我始終是一條潔白身子……”

詹盛言呆立在自己黑沉沉的隧道裏,但覺四面八方響徹著震耳駭心的雷擊——“我一直都是個清清白白的好姑娘。石頭,你信我不信?”

他拼命收攏起被劈碎的靈魂,極其嚴肅、極其克制地對她說:“影兒,正是因為叔叔深知你為人,所以我看待你從來都只有敬和憐,絕不敢起任何輕褻的念頭。倘或我無意間有什麽不夠檢點的行為,叔叔在這裏向你賠罪了,但請你千萬別誤會,我要是曾對你生出過一絲半點兒的邪念,那就該挨大嘴巴子——不對!挨千刀!”

恰恰是這樣的他,清高正直的他、總是面帶愁容的他,令書影她纏綿刻骨、割舍不下。“叔叔,是您誤會了,我從沒敢把您的心想得那樣臟,是、是我自個兒的心裏生出了不體面的念頭……想、想我還曾對另外的姐妹說過,說我們當女孩兒的原比精金美玉還尊貴,越是陷在了泥坑裏,就越該自尊自重,可我挺直腰杆說那話的時候,怎知事情會變成這樣?怎知有朝一日會跟您形影相隨?我——”